书接上回。
三人趁着这个空当,擦干身体,换上好衣服,回了趟驿馆,等到澡堂子快关门时,才过来了。那芒芒正准备打烊,一见他们三个,便往里努嘴道:“道长们,东西已经准备好,我随后便来也。”
李道士几人便转到大池子间,只见地上放着一张油纸,油纸上有麻绳,一根铁钎,还有一大包油腻腻香喷喷的烙饼猪头之物。查理王和侯六正不解其意,只见李道士伸手捻起那钢钎,将其一端用力掰弯成钩状,另一端本来就有个铁环,正好把那麻绳缚在上面绑结实了。他又捻起那个猪头,把钩子探进猪头口中挂好,此时芒芒已经换上短衣,拿着刷子和套桶进来,三人见状,便退出去等候。
此时已经夜深,那芒芒跳进池中放水刷洗,不一会儿,便有物从排水口中哗啦啦的钻出来了。此时,李道士,查理王和侯六三人正躲在门后看动静。
只见那物浑身漆黑滑溜,头扁嘴大,嘴上果然生着几道肉须,原来是个巨大的鲶鱼。列位看官,这鲶鱼是夜行动物,生性凶猛,较之寻常鱼类,它适应能力极强,即便是离开了水,在烂泥里也能生活很久。你道是为何这澡堂里的排水口下会有此物?原来某年,这澡堂的排水口下被泥堵了,有人给掌柜生了个法子,去鱼市买了半盆泥鳅鲶鱼回来,往排水口下面一倒,那泥鳅鲶鱼之流最会钻烂泥,顷刻间便把堵着的地方给钻通透了。然而,其中有一条乃是个鲶鱼精,别看当时它戈尔小,却也有些灵性,它贪着澡堂子里的热乎劲儿,不肯走了。它平日里就靠排水道里的老鼠爬虫过活,便养的肥了。谁知长大之后,便无法再从排水道里游出,只能从澡堂的排水口里探头,要不是芒芒这回捉它,它就只能困死在澡堂下面。
只见那大鲶鱼精绕着芒芒游了几圈,嬉戏了一会儿,便用尾巴拍着浑水,眼见是饿了。芒芒口中安慰着它,便爬上池边,先扔出烙饼来,那大鲶鱼一口一个,吞的急不可耐。芒芒见它吃的口滑,便抛出了藏着铁钩的猪头,那鲶鱼闻香而动,哪猜得出是计,也一口吞了。
此时,李道士几人便冲出来,一把将那连着铁钩的麻绳抓在手里,那鲶鱼一看来了个道士,扭头便想往排水口下边躲藏,可是那铁钩已经勾住了它的上颚,行动间已受束缚,尽管它使劲儿的扑腾,还是敌不过李道士的神力,被三扯两扯,就扯上了池边。
眼下,这鲶鱼躺在池边上,有气无力的摆着尾巴,两只小眼睛隔着老远看着芒芒,眼中满是哀求。芒芒不忍,便蹲下身来,安抚它道:“这是为你好。”这边厢众人也围了上去,看那李道士将钩子取下来,一手点着它的脑袋,念了声诀,那鲶鱼倏地变作巴掌大小,被芒芒小心的捻起来,丢到瓦罐里去了。
眼见这桩事了了,三人便跟芒芒告辞,回到驿馆去了。
此时已经夜深,三人刚刚睡下,却见那王典仪从外边回来,暗暗的关好门,却不去歇息,到了三人的房里坐下,像是有言要发。
这边三人睡得乃是通铺,脑袋都冲着炕外。那查理王便披了件衣服钻出来,问他有何事,那王典仪却道:“跟你没多大关系,你睡下便是。”他却转向李道士,清清嗓子道:“吾师,你且醒醒。”
李道士一动不动,闭着眼道:“说。”
那王典仪轻轻笑了声:“其实跟你也没关系。因为我知道这些天来你一直跟着我们,此番是初到西安。所以不是你。”
查理王在一旁听得他话里有话,便推了推李道士说:“老李,莫不是有人在此处干了缺德事,栽在你头上了?”
李道士把他的手挡开,轻笑一声,道:“有话直说。”
王典仪道:“其实,嘿嘿……也不是什么太过的事情。我下午访的那个同僚,现在已经是西安府的提督学政,他家的千金小姐,叫一个道士蒙骗糟蹋了,现在还要死要活。晚上他家摆宴请我,幸好你们没去,闹的真是欢腾。我总觉得,他家里人描述的道士模样,和吾师十分相似,也是白面长身,形容标致,不知吾师认得此人否?”
李道士闻言,便披衣坐起来,道:“那道士现在在何处?”
王典仪笑道:“还得再打听,吾师明日可与我一道同往。”
李道士却笑道:“去哪儿?难不成那道士是妖魔鬼怪变得?须得我去驱除?”
王典仪道:“那倒不是。那道士是人,他…姓段。”
李端白微微一愣,道:“那他在何处?”
段这个姓氏,似乎相当常见,但是对于李道士来说,相貌堂堂的段姓道士,除了三百年前同为挂牌孝陵卫的段继云,确实在想不起第二个了。那段继云自从五十年前,与粟特方士一伙对垒之后,便神秘的失踪了。五十年来也未曾听到过他的音讯,实在令人费解。
王典仪思忖道:“应该是在西安城东的八仙宫,有人曾在那里见过他。但这人行踪鬼魅,飘忽不定,也不一定就在那里落脚。”
李道士道:“明天我便独自出去寻访一番便是。”
查理王在旁边听见,心中明白道,李道士明天是不打算带他和侯六一同去了。不过也好,来时他见城西有家赌场,他多日不赌,渐觉技痒,此番李道士不跟着,正好前去好好耍一通。他心中这样打算,便不再兜搭王典仪和李道士,独自睡着了。
到了次日,四人便分成两拨,各干各的去了。
列位看官,花开两朵,咱们暂且各表一枝,先说这查理王和侯六的遭际。
次日日上三竿。查理王和侯六二人出了门去,先找了摊子吃了些饭,又到一个不起眼的珍宝分行里出了个金钏子,那查理王心里有打算,便带着侯六,兜兜转转的往城西走去。
查理王本来打算故伎重演,让侯六找个小摊子看画书,他好进赌场耍钱,谁知此番企图竟被侯六觉察了,一把拉住他道:“老王,你上次在海州城说,再进赌场就剁手,有这回事没有?!”
查理王嘻嘻笑道:“剁手要等下下次。这回且容我玩玩再说。”
侯六见他放赖,恨声道:“你再改不了恶习,我告诉师傅去,让他剁你的手来!”查理王一听,正戳着短处,便立刻萎蔫了,道:“行啊。我不去了,这事儿你可别跟他提。”他又好像想起来什么,非要拿拿侯六的短处,便粗声粗气的说:“你的《幼学琼林》背的如何了?如果还背不下来,我照样也会告诉你师傅。”侯六知他故意这样说,便道:“随便你。”
二人正争执间,突然旁边走过一个算命先生来,但见那人五十来岁,穿一领黄褊衫,戴一顶黑绸小帽,打着个杏黄小幡,上书“文王神课”四个猩红大字,一边慢慢走,一边摇着手里竹筒中的卦签,低声吟唱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人也保不就个山高水低,莫如听我起上一课,算算吉凶。”
侯六闻得这声音,不禁抬头看见那人的侧面和背影,顿时浑身发起抖来。原来,这人不是别个,正是侯六**岁时给他换命的那个阴阳先生。此人原本已经金盆洗手,在江南隐居,却于去年接到远亲的书信,要他到西安来小住几天,这阴阳先生便来到西安,谁知没过多久,他这远亲便故去了。此时他又生了病,耗尽了盘缠,没有路费,只好重操旧业,在街上游走,给人看相测字度日。
侯六见着故人,便慌忙把他叫住。那阴阳先生姓修,按说来,与查理王心心念念不忘的修家小姐原是本家,只不过淞阳镇下三里,那地界的人大多都姓修,也就没人提这茬事情了。眼下侯六拉住他道:“修先生,你还认得我吗?”
那修先生眯起一对惯审阴阳的双眼,把他仔细瞧了一瞧,却道:“这位小道爷,我不认得你。”说着便要走。你道是他平生也没做过几桩换命的勾当,怎么会不认得侯六了。原来换命时,侯六还是个**岁的蓬头稚子,现在已经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了。况且当年他破衣烂衫,面黄肌瘦,就好像个萝卜头儿一般,现在自从跟了李端白做徒弟,李道士手中有大把银钱,从来没短过他的嘴,他吃得饱,已经长得颇为壮实了,那修先生果然认不出来。
早些年时,侯六私下里也曾暗暗的恨过修先生,现而今,他见了不少世面,觉得当年换命一事,修先生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要怪只能怪自己个儿的父母,所以他此番拽住修先生,并非要拿住他问罪,而是打听当年那换命的细节来。
于是他便自报家门,那修先生闻言,如同被天雷劈了一半,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说:“原来你是侯家的小六儿呀。没想到都长这么大了。还出家了?”又把查理王上下打量了一番,道:“这位是你的师傅?失敬失敬。”
侯六笑道:“这厮哪里是我师傅,我师傅比他好看多了。——修先生,关于当年那事,小六我有些事情要朝你打听打听。”
于是三人便寻了个茶馆雅间,进去坐了。查理王在一旁喝着茶水,看侯六和修先生一老一小在那里寒暄。修先生便把当年换命时曾给他留了一手的事情说了出来,道:“侯六,虽说你的好命被换走了大半,但是只要逢着灾厄,也能躲过去。你若是能把握住时运,以后识得些进退,往后不说显达富贵,起码可保一生无忧。你若还想再打听,明日咱们还在这里碰头,如何?时候也不早了,我若不去做个生意,今天的嚼谷就没了,就要饿肚子啦。这就失陪了。”说着便起身要走。
侯六心思一转,拉住他道:“修先生,你要去算卦,不如给我这位兄长算一算,我见他老是心事重重的。到时多算还你的卦钱。”
修先生闻言,便有坐回去,对查理王道:“这位道爷,你是要相骨,测字,还是看手相,抽签起课?”
查理王从来不信这些,方才看侯六和修先生说那些神神鬼鬼的勾当,早就厌烦了,然而表面上又不好驳他的面子,便道:“测字吧,简单一些。”修先生又道:“那你是测前程,吉凶,还是姻缘?”
查理王本来想说吉凶,听他说姻缘,心中便一动,脱口而出道:“姻缘吧。”说着,便用手蘸了茶水,在桌案上写了一个“百”字。
列位看官,你道是他为何写了个百字?原来在珍宝行里当金钏子,人家给了他二百五十两纹银,他眼下穷极无聊,只想偷空去赌场,所以随手一写罢了,应付差事罢了。
谁知那修先生看了百字,沉吟不语,半天才道:“那百字上为‘一’,说明道爷现在执着痴情于一人,不见个分晓,你是不死心了。那百字下面是个‘白’,述我直言——”
查理王忙道:“怎么讲?”
那修先生摇头道:“你这姻缘,太过邪怪,有悖常理,但是理虽不容,情有可缘。只是还是有花无果,没有什么好结局的。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