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那修先生又说:“这位道爷,你这姻缘本来就是隔世之物,乃是白白一场空欢喜。我劝你莫要再执着于此。另外,我观你面色燥白,眉心却泛红,是个直肠子的人。我劝你遇事莫要急躁,多多自保才是。”
查理王本来对这等事一点都不相信,如今却见那修先生说的话与李端白先前说的他和修小姐“有缘无分”暗合,不禁乱嗤一气,道:“随你怎样说,我便是不信。”说着,便掏出一把碎银子来,塞给修先生,拽着侯六离开了。
那修先生站在原地,掂量着那一大把碎银钱,又看看那两个人推推搡搡离去的身影,不禁低声叹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再说李端白这边。他一大早便和王典仪去了八仙宫。只见院内青石砖铺地,地方广大敞亮,非常齐整气派,此时已近年关,各个殿内,朝拜上香的游人很多。他和王典仪挤进人群里,王典仪不提防被个老儿踩到脚,不由低头查看,闷声道:“在此处挤着不是办法,还是逮住个值日道士递名帖比较方便。”他再抬头时,哪里还有李道士的影子,他估计着李道士嫌他累赘,不想跟他一起,便乐得清闲,自己干脆踱出了殿外,散步去了。
再说这李道士,早就趁他低头之际,跳过了一干人等,七拐八绕,溜到殿后面去了。那殿后原是道士们住的净室。走了没几步,耳房边角上就钻出来一位十三四岁的道童,冲他打了个招呼,道:“这位师傅,若是寻人,还请到殿前值日道士那里递名帖去。这里是不让闲人进的。”李道士故意诈他道:“我与这里的段继云道长约好了,他让我今日到后边来找他。”
那孩子不知是假话,道:“如此这般,你便先跟我到屋里等着罢。等会儿他出来了我叫他来找你。不知师傅你如何称呼?”
李道士便道:“劳烦你对他说,我是当年五人之首,姓李。”
李道士本来说出段继云的名字,是为了试探。现在看那道童一点也不迟疑,方知那段继云果然在这里,不禁把心一沉。跟着那道童去一处类似于会客室的地方坐下,那孩子须臾捧出茶来,便出去叫人了。
李道士等了一阵,掀开茶碗盖一看,只见那茶不知为何透着一股腥膻之气,汤色也很浑浊,便放在一旁。碰巧这时刚才那道童推门进来,两只眼睛却鬼鬼祟祟的往他身上看去,口里却仍旧客客气气的说:“段道长托我说,欲要寻他,晌午时便去城东的如意楼。”
李道士闻言,也不跟他多说,道了谢便告辞,抬脚走出门去,那道童上前收拾了茶具,转身也出来。这之间不过一眨眼功夫,那道童便发现来人不见了,他自顾自揉眼道:“这道人是人是鬼?怎的一忽儿却不见了。回去报与师傅知道。”
他蹦跳着转入后堂,却不知李道士正蹲在房檐上冷眼看着他。那道童一路拐弯,推开一间房门,进去说了声什么,又退出来关好门走开了。
李道士窥得道童走远,自己跳下房来,走到那件屋子,一脚把门踢开,但见屋外是数九寒天,屋内却是热烘烘的一股暖气,夹杂着一股甜腻的香味儿,一个道士半披着衣服坐在地上抽烟枪,看见他踢门进来,那道士一下子站起来,动作迅疾的好像一只偷了腥的猫儿一般。待看清楚来人,却又坐下来,拿烟枪指指旁边说:“坐。”
接着那道士段继云懒懒的吐出了一团烟雾,道:“据说你上回得了一个空箱子?”
李道士沉声道:“你怎么会知道?”
那段继云诡秘一笑,道:“在前二年,我就和他们和解了。这两年,我全在此处游荡。时不时就要跟他们碰个头——哎!哎!先别急着杀我,我问你,人活一世,不就是图个舒坦么。假如人人都像你这般倔强,那这一辈子得有多少苦头可吃?”
此时,他的烟管早就啪嗒一声摔在地上,喉间也搭上李道士的剑,那剑早就没入他的肌肤里去,淫淫的往外渗血。
“他们在哪里?那箱子里的解药又在何处。”李道士冷声问道。
那段继云拿手拨着那把剑,软笑着说:“李端白,你先把这东西放下。解药是个好东西。吃了就不必受那蚀骨剜心的痛苦,你何不也早做打算。这样咄咄逼人,谁肯把解药给你,放下,放下。”
过了一阵,两人终于对面坐下,聊起了往事。那段继云告诉他道,那粟特方士的爪牙,现在正在金城西北的荒漠里。那里正是羊皮地图上标志出的一处,一千八百年前兴起的那条古道(作者 海殊途 注:丝绸之路)便穿过这里直达金城。此处已经到处是沙砾,十分荒凉,然而,那粟特的方士却在地下寻了一处据点,那些妖人和他们制造的丸药,也多半藏在这里。
李端白听他此言,道:“你叫我如何相信你?”
那段继云嘿嘿笑道:“信不信由你。要说来最后的五个人里,那李二猧出身草莽,本来就是个绿林贼寇,江玉阳出身伶人,从小就看惯了卖俏迎奸,所以他生性轻浮,王之谓出身书香,本身性子太绵,只有你我是正经的贵裔,想来你我是最有言发的。我如今也得了想要的,只想平安度日,骗你作甚?你还想要我如何?上官都化成灰了,你还要那愚忠做什么?”
李端白道:“即便如此,你跟我前去,若是有半分假,便要你的命。”
那段继云呵呵而笑,道:“依你。反正我这半年在这里,惹上了不清不白的事,正好想出去清静一下。”
随后,他伸了个懒腰,慢腾腾的起身穿衣,收拾行装,那李道士立在一边,冷眼看他晃晃荡荡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也不吱一声。过了一会儿,那半掩的门口晃过来一个人影儿,原来是那个倒茶的道童,那段继云便随手招他过来,让他去管事的道人知会一声,又给他拿了银钱,便打发他走了。
未及晌午,两人便出了八仙宫,正好碰见王典仪在兜圈子,三人一道回了驿馆。正撞见侯六和查理王两人黑着脸坐在桌边,见他们回来,便俱告详细,侯六便央李道士明日和他一同去找那个修先生。
李道士摇头说:“明日我们恐怕不在这里了。”便将要去金城西北荒漠的事说与众人听闻。
侯六一听众人要即刻启程,便有些急了,道:“师傅,我明天和修先生约好再谈。就不能缓一天?”
李道士思忖了一下,道:“今天不是还剩半日。王典仪和王家小子,还有段继云,你们三人去采买置办些路上要用的东西。我和你去找那个姓修的阴阳先生,如何?”
侯六闻言,便也无言可对,只得答应。这边厢五个人草草吃些饭,仍旧分成两拨,不过晌午便分头出去了。
却说这李道士和侯六两人,循着晌午侯六和查理王走过的道路寻找,不多时便看见街边支着一个小卦摊,那修先生正揣着手等客人,只是正值晌午,摊前十分冷落。
那修先生闻得人来,仔细一看,原来是侯六和一个年少的美貌道士,不禁笑道:“小六,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说明天——”话音还未落,那李道士便掏了个银子给他道:“先生,请到别处说个话。”
修先生抬头,见这人眉目之间有种阴森的气度,便不敢违拗,收了那锭银子,又收了卦摊,还没扛起东西拽开步,那李道士却把他的吃饭家伙用一只手拎了,沉声道:“请。”
说着他便自己疾步往前走了,须臾进了一处饭庄,请修先生坐了,叫上饭菜,自己也不夹一口,只是坐在对面看着修先生。侯六见师傅肃然,他也跟着噤声,只看那修先生如何应对。
话说这修先生在对面坐着,心中起疑道,这年轻道士究竟是何人,这身段气度,并非一般人物,也与其年貌不符。他猛然想起侯六上午说的师傅,才明白这道士乃是侯六的师傅。他抄起筷子,刚想说话,却听李道士说道:“修先生,听侯六说,你在此客居半年,想回江南却不得。不如我赠你与你路费盘缠,你会乡去可好?”
那修先生一听,便松了口气,借坡下驴道:“道长如此慷慨,修某感激不尽,若能回乡,便是死了,也记着道长的恩德。只是无功不受禄,修某收你的钱财,总要为你办事。道长也就开个口,如若修某能办到,便尽力而为就是,若办不到,也恕我无能,不能收你的银子。”这修先生盘桓了半世,心思早已圆熟,故而把那话说的圆转,看李道士如何应对。
李道士闻言,微微笑道:“我求你的并非难事。只是换命的勾当是逆天而为。常言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命天定。你暗暗用了‘遮神眼’的妖法,总要还债的。”
修先生心中震了一下,那副檀木箸早就拿不稳了,他晓得这道士来历不凡,便道:“你尽管开口。”
李道士仍旧微笑道:“你回江南,就在淞阳镇等我们,哪里也不许去。到时,侯六应有的命数,我要一分不少的替他讨回来。”
修先生闻言,便闭眼不言,他晓得自己遇上了窥天的人,不禁心中喟叹,道是侯六这命数也真是福厚。他半晌才笑道:“可以。只是我收了你的金银,不替你算上一卦,总觉得心中不安。万望道长赏个脸,让我相上一相。”
李道士见他答应,本来要走,此时见他话中有意,便道:“你要相什么?”
修先生睁眼,道:“吉凶。”
李道士便道:“如何相?”
修先生道:“可否借手一观?”
李道士便递过手去,那修先生恭敬的点了下头,托了他的手看,只见那手指修长有力,只是关节粗大的近乎畸形,那左手的虎口上,也生着一层薄茧,乃是常年手持兵器的结果。他细细看了一回,道:“果然。日审阳,夜断阴,道长是个出入三界六道如履平地的人物,只是命数坎坷,末了——咳,不谈也罢。”
他古怪的笑了一声,又道:“道长莫不是要远行,不如抽个灵签吧。”
李道士却摇摇头道:“你这签筒里六十四个签子,只要被我看一眼,无论他怎样混合摇动,我都能一一识别。还是算了吧。”列位看官如果对前文有印象,便知这李端白,就是赌场里的骰子闷在筒里摇晃,也逃不过他的耳目。
他当下拿出一个小包裹递与修先生,道:“银子给你。先生保重,我和侯六这便要走,以后淞阳镇再会。”便转身,拎起发呆的侯六便走。谁知那修先生却把签筒一抖,急急的摇动了几下,几只签子便不偏不倚,冲着李道士的耳边飞过去,李道士也不回头,伸出二指夹了一个,只见那签上写着:
“销金断魂 凶呈地气 虎兕相逢 厄自西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