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那李道士,查理王,侯六,王典仪四人连夜奔离了榆林府。因那羊皮地图上标的下一点便是西安,故一路上也不曾少歇,直往南去了。一连奔波了数日,到得西安府的城墙下时,已经是三天后的上午了,三人先去官驿放了行李,正歇脚间,那王典仪说在这西安城内有个旧时候的同僚,他须得前去拜会,约至晚间再与众人会合,便骑马走了。
李道士,查理王和侯六三人,先是饱睡一觉,睡醒已经是申时了。三人结伴出了驿馆,走在街上,那西安果然是一十三朝的古都,更兼秦汉时的遗风,盛唐时的气象,果然气派非凡。那城墙砖皆为深黑中泛着豆青色,市井街边多种植着参天的古槐银杏,进城时,王典仪还指着那城墙对查理王说:“贤侄,你可知为何西安城墙的墙砖是这么一个颜色?那城砖烧制前,和坯土时,混了绿豆面儿和童子尿,所以烧出来是豆青色的,而且屹立千年而不倒… …”
查理王自从上回在哈日阿麻,见王典仪不肯与他同进退,便暗自鄙夷他的胆小怕事了,虽表面上还恭敬的叫他王大人,实则有些态度敷衍。那王典仪也察觉到了他的不屑,只是笑笑,并不辩解。
此时已是腊月二十三,临近年关,况且碰上这么个好晴天,街上行人如堵,街边的店铺里都堆着各色年货。查理王踮着脚往前看看,发现前方有一处招牌甚大,用柏木做底,上书三个描金大字:“华清池”。他不禁失笑,对李道士和侯六说:“不得了,杨贵妃的澡堂子搬到这儿来啦。”原来,这“华清池”是一家澡堂,东家是京城人氏。查理王一听澡堂两个字,顿觉浑身都痒,——从哈日阿麻出来,一路狂奔,路上的客栈有多简陋,所以一直不曾好好盥洗,这回哪肯放过好机会。他一手勾着侯六的脖子,一只胳膊搂住李道士的肩膀,拖着他两个人便进去了。
那澡堂的汤头便迎上来,把他三人打量一番,问他要大池还是包间,侯六好奇道大池多大,那汤头便撩开一旁的布帘,露出大池的盛况来。查理王三个人一看,只见其中烟雾缭绕,水汽腾腾,依稀可见五丈见方的大池子,里面下饺子一般挤了几十条汉子,其中一个黑壮汉正爬上来擦干,一见他们撩着帘子往里面看,气得直嚷道:“看个甚,看个甚?冷死咧,还不快放下来。”唬得那汤头马上把棉布帘放下,尴尬的转头笑道:“你们怎个主意?”
查理王憋住笑,道:“要最好的,包间。”
话说这四人一路过来,将李道士从哈日阿麻妃子墓里搞来的金银器皿,捡那些品相一般的脱手,饶是这样,也赚了不少,所以不用王典仪帮衬,手中也相当宽裕了,吃用都要好的。
此时他们三人进了走廊尽头的小间,那池子是两丈见方,砌成个莲花的形状,汤头叫人灌满,这边厢三人在旁边的汤桶里都洗干净身体,赤条条的都下到池子里去,泡将起来。
这时候日光西斜,从上边的小窗里照到水池中,那水上白汽蒸腾,看上去并不清澈,透出青蓝色的光来。此时三人泡在热水里,舒服的快要睡过去,便都一时无话。
查理王靠在池壁上闭着眼睛,想起离家已经五个月,不知父母家人可还都好,他是家中幼子,走时大家都以为他不会再回家了。他眼眶发酸,又想起自己可能已经染上肺痨,这几天奔波似乎加重了症候,心里愈发沉重。末了,那修家小姐的脸却又浮现出来,在他心里不轻不重的勾了一下,使他更加心酸起来。
这时候他耳边响起一阵轻轻的鼾声,原来是侯六歪着脑袋,居然睡着了,再看李道士,也闭目养神,一动不动。查理王坏笑一声,有心吓唬吓唬他们,便埋下头去,悄悄的潜入水中。那池水最深处约莫齐脖子深,他在水下悄悄睁开了眼睛,只见水下光线昏暗,前方有两双腿。查理王盘算道:“若偷袭侯六,必然被老李觉察,到时他定然对我有所提防。若先偷袭李端白,说不准可成矣,侯六必乱阵脚,到时两个都为我所得手。兵法上说的擒贼先擒王,即如是也!”
他瞅准了那双长腿游过去,一把攥住脚踝,往自己这边死命一拉,谁知那李道士竟然如死了一般,一点都不反抗,任由他拽进了水里。那李道士的头发长过了脊背,此时在水里翻卷着散开,身体却没什么动作。查理王闭着气,心中大惊,道:“老李莫不是猝死了?”
其实,李道士的元神早就出窍,神游太虚去了,这是道家的异术,可以让人神志清明。查理王折身潜过去,拨开那些头发,掐着李道士的脖子一看,他居然安静的在水下微睁着双眼,嘴里冒出一串串气泡来,一副似睡非睡的模样,顿时大失所望,便丢开李道士,扭头游向侯六。
他抓住侯六的小腿,正要死命拉扯,突然发觉脚腕被人抓住,再低头一看,腿边浮动着一团漆黑的长发,原来是李道士元神归位,收拾他来了。虽说知道是谁,可水下光线昏沉,暗影幢幢,查理王顿时感到毛骨悚然,狠狠的对着那团头发就踹了过去,手里却仍然抓着侯六的腿,把侯六也扯歪了。
水上的侯六此时打了个机灵,一睁眼发现师傅和查理王都不见了,却有什么东西在水里抓挠着自己的腿,再仔细一看,好么,水下两条人影,正缠在一起打架,顿时心生恐怖,不由的大叫起来。
此时那两人也浮出水面,三人尽兴打闹了一番。正在玩的得意处,突然听见门口砰的一声,传来踢踏踢踏的声音,扭头看时,只见那包间的门不知何时被人撞开了,进来的是一条大汉,但见身高八尺,豹头环眼,一身疙瘩肉,好一似距水断桥边的燕人张翼德,只见他冲着池里大喊道:“伤风化咧,你们!快给我都上来!”
池子里的三个人看见这么一条大汉在池边上跳脚,不禁都面面相觑。那大汉见他们三个都转头看他,不禁把三人仔细一瞅,揉了揉铜铃般的眼睛,又转头看看门外,才如梦方醒道:“哟!对不住了各位,我进错门了!待会儿再来陪礼!”说着,他转身一道烟溜走了。
过了一会儿,这汉果然探头探脑的端着一个托盘进来,粗手粗脚的放在池子边,笑道:“三位,刚才二掌柜说有人带女人进来,着我去轰,就在对门儿。我进错了,这是二掌柜的茶点,被我端过来啦,算是赔礼。”
这边三人也就游到池边,查理王见这汉朴实憨直,便跟他聊起来。这汉姓刘,小名芒芒,麦仁尖儿的意思。他在这里当跑堂,主管添汤,刷池。这芒芒道:“你们三个为何不剃发?猛一看还以为是女子,害得我跑错了。”
查理王笑道:“你这小哥儿没看见,我们三个是化外之人,是道士。就是本朝之初,也不会剃发的,呶,这边就有个活榜样。”说着把李道士的肩膀一拍。这查理王自从被江玉阳附身之后,便不再改换衣服,仍穿着李道士的道袍。在英国时,他就蓄着一头半长不短的头发,此时已经养到肩膀,平时散漫一扎,也还像那么回事。
芒芒闻言,恍然大悟道:“是道士啊,是不是能斩妖除魔的那种?”
查理王暗笑,表面上一本正经道:“正是。莫非你家闹鬼闹狐狸?”
芒芒一拍大腿道:“那我可算是找对人啦。不是我家闹鬼,是澡堂子里有妖怪!”
原来,这间澡堂子,自两年前开始一天夜里便开始有异。那夜,芒芒在池中刷洗池壁,忽然听闻池底的排水口里嚯啷嚯啷的一阵乱响,此时夜深人静,他便放下手中毛刷,提着马灯往那排水口里一照,只见一物探头便触到他的马灯,沾的那马灯上一团粘液,腥味儿扑鼻。
芒芒借着马灯的黄光一看,只见排水口下张着一张大嘴,又扁又阔,大嘴上还长着几道须子,正蠕蠕而动,芒芒吃了一惊,心道:“这是什么鬼东西,且吃我一棍!”他抄起旁边系着毛刷子的棍子,反手就是狠狠一捅,谁知那物却极端灵活,见棍子过来,倏地钻下去了,芒芒的棍子,只捣到那物滑腻的身体上,出溜一声,滑到一边去了。那物遂摇头摆尾,顺着地下排水道溜走了。
接着便消停了几天,然而,此后的每天深夜,那物都在排水口下游走,夜夜但闻其响。白日里澡堂营业,那一人腰粗的排水口,平日里都是拿包着油纸的软木塞塞住的。只是到了深夜,澡堂关张,清理时需要放水,才将排水口打开。有一回,池子里积了到腿弯的的水,一时排不完。芒芒正在其中打扫,不提防腿下有物触碰他的脚,他借着光低头一看,只见那浑水里埋着一个半丈长的黑色身影,脑袋奇大,身躯宽阔,看的并不分明,眼见就是从那最宽的排水口里顶开软木塞爬上来的,芒芒登时吃了一惊,拿手中的刷子砸过去,那物倏地往旁边一游,便躲开了,然而它并不做任何攻击,只是在那脏水里绕弯子。
芒芒慌忙忽然想起岸上有棍子,便跑了几步,抬手去抓,没想到那物防佛读懂了他的心思一般,他往左,那物便往左拦去,他往右,那物便向右游去,却并不来咬,甚至要同他玩耍一般,这要是个猫狗,倒也十分有趣。但是在深更半夜里,被一条浑身漆黑的大脑袋怪物戏弄,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芒芒见来硬得不成,便停下来对那物道:“好大仙,你且让我上岸去,岸上放着我的夜宵,我全把来与你吃了,你放了我,自己回去可好?”
那物闻言,静了一刻,便不复有任何动作。芒芒见它不动,便壮着胆子爬到岸上,把夜宵——也就是几大块酥油烙饼——冲着那物丢下去了,只见那物拍水而起,一口叼住吞了,接着摇头摆尾,又钻回排水口下去了。
芒芒在岸上待了一会儿,那池里的水也渐渐排下去了,他才敢下去将刷洗物事一一捡拾上来。从此之后,每夜那怪物都上来讨要酥油烙饼吃,吃完便钻回排水口下,芒芒初始时还觉得怪异,后来也就渐渐习以为常了。
后来的一天,芒芒夜里吃醉了,仍来刷池子,那池中仍旧排水不利,积了过膝的一池子脏水。他饧着双眼,一个不小心,便踩进那排水口里去了,当时他一脚悬空,心里大惊,道:“这回不呛几口脏水,也得弄的一身腌臜!”谁知脚下却立马有物顶了上来,原来是那夜夜吃他酥油烙饼的怪物,那怪物脑袋大且扁平,正好给他做垫脚。
芒芒登时呆住,心道:“这怪物居然救我一回!”他一时忘记抬脚从排水口里拔出来,那物便静静的顶着他,也并不催促,直到芒芒回过神来,自己抬脚拔出去,那物才晃了晃脑袋,摇头摆尾的游出来了。
从此之后,芒芒便不再惧怕那怪物,有时夜深人静,忙活完事情,他便在岸上摆点酒菜吃食,那怪物也会趁着水没排干净从下边钻出来,和他一同吃喝。
芒芒思量其为水族,老是藏身在澡堂的排水道里,恐怕也不是长久之计,便问它道:“怪物兄,你想不想到江河湖海中畅游一番,若能得道化龙,也是一件好事。你若想时,便摇摇尾巴。”
那怪物闻言,便把扁尾巴摇的像个蒲扇一般,芒芒叹了口气,道:“只是我势单力薄,你又生得如此长大,如何把你弄出去?万一你被掌柜,汤头,客人看见了,就不好玩了。你且藏好,容我想想办法。”
于是芒芒便细加思量,他闻得和尚道士收妖时,经常可以把妖怪收入瓷瓶中,瓦罐里,或者袖子里,不拘那妖怪有多大。便想,若要寻得这么一个收妖的和尚道士,求他一求,把这个大脑袋怪物收到瓶里,再找个河里一放,有道是百川到海殊途同归,妖怪兄也就得其所也。
眼下芒芒把这想法给三人一说,三人俱感其诚,查理王笑道:“你就真舍得你的怪物兄吗?万一它变个姑娘来找你报恩,你娶是不娶?”芒芒把脸一抹,笑道:“娶。只是估计是个黑胖姑娘,不好看。”众人都笑起来,芒芒又道:“这几天它估计都在下面。澡堂子暖和,它也离不开这里。”
李道士闻言道:“今夜你便将它约上来,我们把他收了。你就把它养在罐子里,等来年开春,河水解冻,再到灞河里放了。”
芒芒想了一阵,道:“道长说的是,只是我曾经跟它说过,先找个高人收它到罐子里,再放归河中。可怪物就是怪物,一听‘和尚道士’几个字,便要大怒,一扭头便钻回排水口里去了。我想,到时它若是不肯听话,如何是好?”
李道士思忖了一下,便叫他准备好几样东西,到时自有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