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年妇女出现在视野里。她瞟了一眼,觉得这个妇女似曾相识,便仔细打量起来。她穿着白色的袄,笔直的黑裤,不带一丝皱纹的皮鞋。她没有看到她的鞋,但从她走路的动作可以看出她是如何抬脚和落脚,这种行走的特点,她在赵会计身上发现了,一种不使脚面出现折皱的行走方式,很省皮鞋。一发现这个妇女的一点迹象就可以明白她的全部。高丽娜在走廊里遇上她,喊她李阿姨。慕伏瓦听见这个姓想起一个人,不可能是同一人。这个妇女有着一张怨妇的脸。又是一个色衰爱驰的女子。她走进会计室,受到一连串的招呼,平落沙和杨四极也在会计室里。慕伏瓦没有留心听他们说什么,自己不会走到这样一天,她不想爱任何人,也不想别人的爱,她无畏无惧。那三棵树,相隔很近却毫无关系,一棵的荣枯不会影响另一棵的生死。会计室传出杨四极的玩笑声。她听出那个李阿姨叫李玉秀。她奇怪地想,李玉秀,是那个自己三年前看到的人吗?
那个有着一双锃亮眼睛的聪明俊俏的女子开朗地笑着,一口漂亮的牙齿,像她的眼睛一样发着光。杨四极向她介绍自己,这是慕映红,新来的人;又转向她说,李玉秀,也是厂里的同事,现在下海了。李玉秀对她忽闪忽闪大眼睛算作认识了,就忙着翻箱倒柜地找什么证件。慕伏瓦望着她灵巧的动作,心里十分敬佩,她是美丽能干的。现在看来一定出了什么事,又或者,此李玉秀非彼李玉秀。
果然,李玉秀离开后,就开始了关于她的议论。人们议论李玉秀的婚姻家庭,她所走的不平凡的路,经历的平凡事。李玉秀曾经为了爱情而坐牢,慕伏瓦竖起耳朵听着,这迎合了她的狂想。李玉秀的第一任丈夫是个老实木讷的工人,成天只知道上班吃饭睡大觉。他经常上夜班,这种违反人的作息规律的工作制度使得他一天到晚总是疲惫不堪想睡觉,他的工余时间几乎全在蒙着被子打呼噜,如果不打呼噜他就会散步,专拣没人的地方去,比如,绕道从山的另一个坡上山,在防空洞地下道遛达,偶尔也会在人烟密集的大街上遛达,这时的他也仿佛仍在无人处遛达,他不看人也不和人打招呼,两眼直视前方,有时转动一下,那是遇见熟人了,他仿佛有点惊慌,仅此一点反应。他给人的印象就是,总是手窝在口袋里,迈着距离相等的步伐走在目中无人的大街上。从不和人说话,也许也不和李玉秀说话,如果非常需要交流,他就咬着舌头咕噜两句迸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没人明白他的意思。他的工作多少年如一日,就是拎着一只水桶,不停地提水往机器上浇,给机器降温。没有被提拔过,也从没有改变过。他似乎很满意,在深夜里走过寂静无人的街道,怀着辘辘饥肠掀开锅盖吃妻子做的粉丝大白菜炖排骨,横倒在床上伸展四肢,思考着深奥的问题独自漫步。李玉秀说自己就像红色娘子军里的那个嫁给了木头的女子。
后来,她遇见了李青海,她丈夫的同事。这个男人会修家电,经常在下班时间给这家鼓鼓电视机,给那家捣捣电冰箱,被帮忙的人家过意不去,总要塞包烟送瓶酒什么的,有时就给钱,他也不拒绝,找他帮忙的人是越来越多了,他就被看作个人物。他相貌不俗。李玉秀家的洗衣机坏了一段时间了,给丈夫说,他总不当回事——他当然不当回事,他从不洗衣服。李玉秀经人介绍找到了他。据说是一见钟情。具体的谁也不知道。于是,李玉秀和丈夫离婚没离掉,就偷偷地和他结了婚,后来被发现,按重婚罪坐了五年牢。服刑期满后两人就正式结婚了,还生了一个儿子。随着国家改革开放的步伐,人们的生活发生了许多变化。两口子很能跟上步伐,开了本地的第一家家电修理部,随后又是室内装潢,接着又搞办公现代化,钱挣了不少。
钱就像糖果一样,甜蜜可爱具有腐蚀性。慕伏瓦曾经到他们的店里去过一次,当时就觉得奇怪,在李青海的经理室里有一个漂亮的“花瓶”,“花瓶”无所事事,别人都在忙,只有她仿佛只是站着或坐着,过于短的裙子,贴身的衣服显露出的曲线,修长的四肢,像一个长臂猿,没毛的长臂猿。慕伏瓦一点不觉得她美。现在,这种现象已经稀松平常了。某一天晚上,李青海和一女子被发现在汽车里玩,老一套的故事又开始了。慕伏瓦听到这个故事后立刻眼前浮现出那女子的大腿。随后,就听说了李玉秀和李青海的战争。慕伏瓦只见过李玉秀两次,一次就是刚来印刷厂上班没多久,一次就是这一次。她已经能够认定,这个中年憔悴的李玉秀就是那个年轻俊俏机灵的李玉秀。一个女子几天之内变成了老妇,不仅是容貌,还有精神。眼神和表情都变了。信仰被粉碎了,人就像泥塑一样,失去了那点精神劲,成了一堆泥。
他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这会儿正在玩打火机,不停地燃起又吹灭。他一定有乐趣,他很专注。野生动物一样永不停息的生动。不是有科学家从猫喝牛奶中发现了数学定律吗。他从吹熄那小小的绝尘的火苗中发现了什么。瞧,他噘起嘴唇,轻轻的而微微带着点劲地猛然一吹,火苗立刻熄灭,令打火机愕然。他的大拇指稍微一动,火苗又出现了,树袋熊的眼睛,在墨绿的树影中眨巴。她盯着那火苗入了神。多么有意思,稍许的期待和微微的成功。总不落空。那火苗似乎不像火苗了,飞快地探出头,又飞快地缩回去,冒出来时是那样招摇,缩回去时又那样羞怯,为自己是个精灵而埋怨,仿佛在说,我不是精灵,绝不要对我用这个词,这个滥词,我是你能够触摸感知的那个小小物件,比如,你的心脏上最粗的那根血管,它的勃勃跳动,那就是我。它又出现了,扭动着,引诱着她。她禁不住地也吹了一口气。她是多么笨拙啊,这口气正吹到他脸上,没有吹灭那小火苗。他忽然一愣,迅速地瞅了她一眼,按下打火机,起身离去。望着空出的位子,她感到难以形容地空旷,和心里的动静。他们是同事,为什么不能像同事那样相处呢,平静的,不冷不热的,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和合适的温度,不会翻云覆雨,不会大惊失色,像两个不相关却又在同一个屋檐下避雨的人那样,交谈和沉默。
他太沉默了,她也太寡言了,使得这种沉静仿佛有了含义。她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每次在外面看到他,她都感觉两人离得很近,一回到办公室,在各自的位子上坐下后,她再看看他,感到无比的遥远;他和她之间是一个不能传递光与热,不能传递声音与气味的太空。“咫尺天涯”这四个字又出现了。惆怅,茫然,还有点情意和感伤。
简练的文字总使人遐想,也许没那么多内容。
心脏又跳了。她屏住一口气,慢慢站起来,走到窗前眺望。现在她是如此热衷于眺望。那个提着菜篮匆匆走过的老太婆和她有什么关系。那个抱着宠物狗的女人,一边走一边抚摸着狗毛,惹得她怒火中烧。她想,我恨那玩意儿和那女人;可是,为什么呢,无冤无仇,两个无足轻重的东西。无足轻重,足以引人恨怨。毫无遮拦的表达的喜欢,毫无价值的淡漠的欢心。那女人遇上不顺心事就会一脚踢开那狗。她移开目光,不再看那女人和狗。她最后一瞥中却看到那女人和狗接吻。她只好笑笑,一个被狗咬了的人慑于狗主人的权威不好发作。笑笑,不介意,知道还有人在看着自己。那三个家伙已经在那儿交头接耳半天了。她从窗玻璃上看到平落沙和高丽娜尤梅三人的平面图。一张斑驳的印象的图。不清楚,她还是能够看见她们三人诡秘的神态,不时变化的姿势。平落沙有时用眼角瞥她一眼,她注意到了。总的说来,她们不注意她。她们知道她根本听不见她们讲什么。三人都在打毛衣。高丽娜打毛衣,其他两人也打起了毛衣,用意并不在毛衣。做着共同的事而有着共同的语言。这个玄机她还没有发现。一个男人牵着两条大白毛狗走过去了。她又开始眺望。烦人,你避不开这种讨厌的动物就像避不开人。狗大摇大摆的。人在为狗得意。狗和人都过去了。街上并不热闹,上班上学时间。一个瘦弱的衣着破旧的男人牵着一个衣服鲜亮的女孩走过去。他一定很爱那女孩,他不时弯下腰和她说话,或者摸摸她的小脑袋,把她的头发捋顺。这一定是一个贫困的父亲和一个被爱的女儿;假如,那女儿指着商店里昂贵漂亮的鞋时,那父亲该是怎样一种情态。那怜惜而酸楚的眼神。如今想看到这样的眼神也不容易了。在商店里,或者大街上,试试,你能看到什么样的表情眼神。什么样的表情和眼神连接着他们的心和脑。总像有一层雾障。
饥饿。她觉得有点饿了。还没有觉得愚蠢,她还不够聪明。一种容易满足的匮乏感让她有一丝愉悦和满足。一个人看着被书页划破的手指,深知那不是什么病症。她开始感到一些意义,在屋里踱来踱去,被这点意义激励着,她走到她们身边,看她们织毛衣,灵活而流畅的手指的运动仿佛一个自动卷扬机,源源不断地吸收毛线而吐出毛卷。她聚精会神地欣赏着。平落沙瞅瞅她的神情,开始讲述自己打毛衣的历史。她的讲述是应该有趣的。她听起来却觉得空洞,平落沙想追求一种生动的效果,故意掩饰了什么,还自作聪明地突出某种情绪,在她看来却是乏味了。她以为平落沙有点缺乏才能,直到后来明白自己还不够世故,才理解了平落沙的良苦用心。那种缓缓的,仿佛即将熄灭的火烬发出温热的懈怠的,扯不断的日常用语,正是合乎印刷厂的精神的,合乎现在的三人氛围。慕伏瓦所期望的鲜明和生动,那不是语言,是叫嚣,是咏叹调。平落沙,自然会在适当的时刻用这种调子,只是现在更适合家常话。她怀着愤懑想到,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学会说家常话,容忍家常话,到那时——才行。普天之下莫非家常。她从她们身边走开,感到难以忍受的厌烦。饥饿会战胜一切,她一旦吃饱就会蔑视自己。肚子又响了。一俟下班她就提着饭缸快步走向农林局的食堂。
有一个亲戚在农林局上班,帮她买了饭票。食堂离得不远且饭菜不错,比去小饭馆干净便宜。食堂不大,四间十四﹑五平米的房间,一间作厨房,另外三间作饭厅。饭师傅是两个很干净利索的人,有着精瘦的面貌和红色的颧骨,那双有神的眼睛,不大,似乎是饭菜的保证,只要瞅着他们自己也在吃同一锅里的出品,你就会更加放心。他们吃得快速而节制,他们必须赶快吃完去给顾客打饭,你会觉得他们是多么有学识;他们也不因自己掌勺就使劲多吃占公家的便宜,最让人感动的是,他们不用自己的筷子直接去挟大锅里的菜,是用一把公用勺子盛在自己的小碗里,再谦卑地端着碗蹲在地上吃,一有顾客就立即站起来打饭。旁边就有椅子,他们不坐。有人问他们为什么不坐,他们说,坐着就不想起来了,干活不爽利。慕伏瓦觉得这两人挺可爱,常常满面笑容地望着他们说,别着急,别着急,吃完这口饭。他们眼瞅着她进来了就要站起来,把送至嘴边的一筷子菜缩回去。他们很善解人意,知道她也是肚饿,不怠慢,立刻站起来,给她打饭。他们也很大方,你要是说那么一句“再给点”,他们也给你再添点。用感激的目光谢过师傅,慕伏瓦端着饭缸在第二间屋里找个座位。
她很少去第三间屋,从未去过第四间屋。第二间屋里的人似乎和自己差不多,普通人,大概是农林局的一般职工。第三间屋里很像中层干部,他们的举止和衣着都似乎更有修养和心路,他们不大像第二间屋里的人那样闷头吃饭,他们常常边吃边谈,谈的时候并没有饭粒蹦出来,吃的时候也没有声音。有滋有味,似乎他们吃的不是大锅饭,是小锅灶。慕伏瓦曾仔细地察看过厨房,并没有小锅灶。第四间屋常常半掩着门,有人在里面吃喝。那种一进来就引起众人招呼起立的人一般都步入第四间屋,他们不在窗口买饭,是由饭师傅盛好端进去。第三间屋里的人,有的会时不时望望那扇虚掩的门,眼睛里一种含义。听着他们的谈话,办公室里的事或者家里的事,慕伏瓦是照旧地听不懂,她只觉得饭菜香,饭师傅不丑。
吃完饭涮碗很麻烦,没有涮碗布,又没有肥皂,用手涮会弄得满手油,她就像其他人一样,用饭缸接些热水,振荡振荡,用力摇晃摇晃,再喝口漱嘴,就倒在门口的煤堆上。有的人提着脏饭盒离去,他们都是非常讲究的人,要回去仔细洗。等到次日吃饭时,所有人的饭盒又都干净了。
慕伏瓦曾经用没冲洗干净的饭缸打饭,被饭师傅惊奇地看了两眼,她就买了一块小方巾放在办公室里,专门用来洗饭缸,办公室里也有肥皂脸盆毛巾,用着挺方便,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一点。有条理和当回事就会好受得多。也不能太认真,她还得时时抱着一点玩笑的态度。这都是从没涮洗干净饭缸被饭师傅一瞥得出的想法。饭师傅那善意的奇怪的眼神,吃了饭不涮碗,她觉得不好意思立刻改正。次日再看到那一视同仁的眼光时,她暗自舒服。从此,去农林局食堂吃午饭成了一个流畅的模式,饭后在卫生间涮洗饭缸时就更感到了一种圆润的拖笔法。她把饭缸洗了许多遍,里里外外,连饭缸把手的缝里都不放过。似乎饭师傅正看着她洗,打饭时每每自豪地把端着饭缸的手伸出去老远,甚至伸到饭师傅的下巴旁边,他也似乎习以为常,并不表现出什么情绪。慕伏瓦觉出了吃午饭的乐趣。
然而,她做完这件事以后,忽然觉得做完了。一个人忽然离开热闹的年夜饭独自走进冷冷的夜。夜是冷的,有烟花爆竹不时腾空响起。她的空乏的身心里就充满了明暗响动。午饭是一朵花,一朵长在枯枝上的花,深秋的菊花,枝叶干枯而花犹抱枝。她预感到这美不会长久,这样的花不会长久,深知自己像所有的庸人一样会感到厌倦。有一天,她会置美于不顾,败于晦暗的心,这颗渴望美却容不下美的心。在无数遍的重复中发现它,又在无数遍的重复中毁弃它。饥饿驱使她时,她又愉快地去了。有点烦恼的是,有时也不觉得饿,这就使得去的动力不那么强。一看到香喷喷的冒着热气的饭菜,她还是踊跃地吃了。有点缺憾,她想,越来越饱了。
食堂旁边有一大堆煤和一小堆黄泥,晴天时不觉得,一旦雨雪天,就会有黄水黑水泗流。人们不得不踩着污水走进食堂,有的人一路跳跃,避免了鞋子上沾上过多。食堂的地板上已满是脏鞋印,你踩我踩的,到处污迹斑斑。慕伏瓦总是很小心地走过,看看食堂的地板她就忍不住地不快和空虚。坐在角落里,望着打饭窗户旁挤挤挨挨的人,门外潮湿的天。等到人少了,她才无精打采地去买饭。饭菜似乎不大香,饭师傅也似乎有着心事。天气一放晴她就会忘掉。一个人重新得了个宝贝,很有新鲜感。晴朗的日子也不能太多。
今天中午,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她没有发觉这一点,坐在传达室里听老刘说天气不错时才意识到太阳普照。她眯着眼看了看太阳,又在门口站了一会,踌躇着再一次走进传达室,在那张破沙发上坐下。这是张从厂长室淘汰的沙发,本来想卖给收废品的,老刘当宝一样的搬进了自己的小屋。这间屋被布帘分成两部分,里面的一间是老刘的卧室和厨房,外面的一小间是传达室,放着一张办公桌,一只木柜子,一只藤椅,一只破沙发,连转身都困难,却是印刷厂最热闹的地方,总有人来打电话接电话拿报纸倒水,那只破沙发上总是坐着人——陌生人,慕伏瓦不认识。老刘也纠正了她好几回,“不是破沙发,没烂,沙发很好,很舒服”。那个变形的沙发似乎很有吸引力,走进传达室的人总是径直挤进,毫不犹豫地落坐于它,片刻起身,开始谈话做事。和老刘开开玩笑,打听点什么等等。慕伏瓦望着老刘走进走出的背影,他在忙什么。老刘瞅瞅她,仿佛看出了她的想法,怀着一个谦卑狡猾的农村人的心思,不多说,面上带着笑。她忽然发现,老刘似乎总是面带着笑,她试着回忆老刘不笑的神情,好象没有。有一次,老刘十分委屈地对她说起书记待他不公平时,仍然面带笑容,仿佛一边笑话自己的委屈,一边笑话书记的虚荣心。他给书记的儿子作媒,书记却没有请他吃大鲤鱼。两人结婚要请媒人吃大鲤鱼,这儿的风俗。慕伏瓦也是刚刚听说这一点,她好奇地问道,为什么没请你吃。她一说完就感到了自己的肤浅和唐突,老刘的表情很复杂,嗫嚅着。她经常在自己的不加思索的问话后看到这样的神态。这一次也使她又一次觉得一种神秘与奥妙,她不能理解的,期待有人告诉她,人们往往更藏得严实了。她看出老刘有一点伤心,声音有点哽咽。老刘笑着,拍打着自己的衣服——这也是他的语言,走到阳光下站着。她想了一会儿,明白一点。想安慰老刘几句,却想不出有份量的话。她不能拿自己的虚无态度安慰老刘,老刘和她不一样,老刘是泥饭碗,她是铁饭碗,饭碗不同就意味着情绪不同;她也不能拿出玩世的态度安慰老刘,他是个谨慎务实的农村人。他们的生活就像他们的房屋,每一块砖都是自己挣来的,每一分钟都是有着落的。无论说什么都是敷衍的无力的。她就满怀同情地说,无所谓,老刘,无所谓,不就是吃一顿吗,说难听些,吃完了你还得上厕所,多麻烦。说了也等于没说,她想。老刘却被她逗乐了,笑出了满脸皱纹。
下午上班时慕伏瓦在签到簿上签了名就匆匆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惦记着上午没有看完的一页书,忙忙地坐下就看。没有注意到厂长书记的难看的脸色。过了半个多小时,忽然见平落沙一扭身离开这间技术室,进入她自己的办公室。慕伏瓦悟出点奇怪,平落沙是难得在她自己的办公室里坐着的。这样过了一会儿,厂长书记拎着塑料袋进来了,凡是在岗的人员,一人一条毛巾两块香皂。这仿佛是对那些老实上班不串岗不离岗的人的奖励。慕伏瓦不以为然地想到,想管好别人,先管好自己,你自己的女儿迟到早退,上班干家务,打毛衣择韭菜,一天到晚尽咕咕家事,仿佛印刷厂是她家的客厅厨房,引得大家全都这样;以前大家也拿上班不当回事,但还掩饰着,藏掖着,自知有些理亏,被领导撞见了还要羞涩还要自我辩解几句,稍微自律些;现在可好了,全都在光明正大地逃岗干私活,能够坚持上班的越来越少,不少人签个名就溜了,快下班时再来露露脸。两头热闹中间空。慕伏瓦有点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