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她去传达室拿报纸。她很少走进老刘的房间,那个黑洞洞的充满气味的房间。烧水炉子和报纸常常放在走廊里,也没有必要进去。那天,老刘说报纸在床旁边的桌子上。她不加思索地进去了,有点好奇和惊讶,老刘的房间是这样丰富独特。炒菜锅放在屋子中央的地板上,一碗剩菜放在板凳上,一张唯一的小方桌上放着一双皮鞋,旧皮鞋,那种过时的尖头皮鞋。老刘跟进来,看到她的目光,立刻解释,皮鞋刚拿去修补过,还能穿,很结实——他大哥送的。慕伏瓦听老刘讲过很多次,他大哥在福州收破烂,一个月能挣五﹑六千,有时候收到些衣服鞋帽的,看看还行就自己穿了;老刘每次都要强调,是收废旧电器和书籍报纸﹑不穿的衣物等等,不是扒垃圾桶。他认为收这些东西比扒垃圾桶要光彩些。他很羡慕很佩服大哥的气魄和眼光,竟然想到跑去福州干这个,要知道他的家乡有许多人都在合肥﹑芜湖一带打工,大哥跑去了这么远的地方,还挣到了钱,还不辛苦,家里的几亩地租给别人干,粮食有保证,他一年还落下个四﹑五万。去年大哥过年回来,请戏班子唱了三天戏。老刘一说起他大哥就有许多话,若别人问他干吗不去跟他大哥干,他就噤口不言。大家知道他是舍不得这份看门的差事,工资低,可是煤电水随便用,不用交房租,活儿还清闲。张长征曾经揶揄地说,鸡肋,鸡肋,食之无肉,弃之有味。
老刘有个顾虑,就是怕厂长辞了他,尽管对大哥推崇有加,假若听者得出了他想离开印刷厂的结论,那就背了他的本意而使他有点惊慌了。慕伏瓦看出那双皮鞋在老刘心里的价值,由床底下而升至饭桌上。她站在屋子中间,不知如何迈腿,没有下脚的空,想回头走出去,来的路上又刚刚堆了东西,那是老刘为了方便她走路从她面前移开的。她说,老刘,你这屋里成仓库了。老刘笑着,飞起一脚,一只动物惨叫着逃掉。她问,你养狗?老刘言,瘟猫。老刘在前开路,又飞起一脚,把一只纸箱子踢进什么地方。用脚,不用手,新鲜。
在糊满灰尘的暗淡的窗下有一张桌子,桌旁一张床,吊着白色的蚊帐。白色是推测出来的,蚊帐是灰黑色,根据用旧的蚊帐特点,它一定曾经是白色的,用在老刘屋里已经很讲究了。可见老刘并不是个邋遢人。慕伏瓦走到桌旁开始翻报纸,对于这张实木的像样的磨损的掉了许多漆的桌子感到稀奇,桌子的来历没听老刘说过,以后得问问老刘。她无意中瞥了一眼床上。被子没叠。睡了一个人。她这才注意到,这个屋里还有一个人。她又瞥了他一眼,自己的眼睛已经习惯于黯淡的光线而看得清清楚楚了。是他。穿着淡兰色的牛仔服,在室内看来像蓝灰色。是淡兰色,她在外面见过他穿。他睡着了。她奇怪地望着他,心想他怎么会睡着。老刘说,喝多了。她移开了视线,觉得看一个男子睡觉不大合适。老刘听到外面有人喊就出去了。她没有出去,借着窗户的光线细瞅玻璃板下老刘的全家福。可是,她又看了他一眼。后来她想,如果想让一个女子爱上一个男子,只要让她看看他睡觉时的情态。不是跟他睡觉。像现在许多电影小说里表现的那样,两人一见面就睡觉,实在是毁灭一切的方式。她望着他的隐没在阴影中的头,微微地歪着,脸部的光线要亮一些,像那种炭笔素描,明暗对比,轮廓清晰。素描要沉滞得多,他却——很美。那张脸仿佛毫无掩饰地呈现出一种纯洁的,无辜的,恬静的,信赖的情态。他微微地张着嘴,仿佛有点口渴;向往什么似的微微噘起的嘴唇。慕伏瓦很愿意自己手里有杯水,很愿意自己能毫无顾忌地把水滴入这张口中。他的睫毛长长的——不知道她是怎么看清睫毛的,也许是因为眼皮下的暗影;睫毛是那样沉静地忠诚地守护着眼睛,不愿睁开。她很想轻轻地对它说,我不会伤害你,你为什么不信呢。
忽然,咣当一声,潘伟进来了。他大声嚷道,老刘,你这屋子还能住人吗,你也不收拾收拾;外面的壶都要烧干了,你野哪去了,泡妞去了?外面有人大笑,说,老刘泡妞去了!老刘拎着壶进来,嘿嘿笑着说,我上哪儿泡妞也没你小潘有经验。潘伟问,报纸呢?老刘说,桌子上。潘伟走过来,瞅瞅,嚷道,咦,老刘,你这床上还睡着一个人,谁?你儿子吗?怎么没听说你儿子要来?啥时来的?——一股酒味,老刘,你儿子是未成年人,你可不能给他喝酒,未成年人保护法,你知道不,你懂不懂,你这乡巴佬,农村来的土坷垃。潘伟的嚷嚷仿佛使一切都变得正大光明,慕伏瓦和他仿佛尊神一样站着,望着这个睡着的人。忽然,他醒了,脸上的圣洁感立刻消失,他显得有些不耐烦。慕伏瓦不再看他,潘伟问了她一句什么,她回答了。这仿佛提醒了他,他一愣,接着猛然起身,瞅了她一眼,跑了出去。她记得他的表情。永远也不会忘。在老刘那阴暗的房间里,如花盛开在幽暗的背景中。红色的花和羞涩的脸庞。
初春或者仍旧是冬天的早晨,清冽冽的冷水一样,她向包子铺走去,路上似乎冷清些。是什么引起她这样想呢。她左顾右盼,没什么区别啊,那些读熟了的招牌,看惯了的门脸,几个人影在晨雾中晃动,一不留神脚下还会趔趄一下,路总是那样不平。她慢腾腾地走进包子铺,屋里很挤,今天吃包子的格外多?已经排起了队,她就走过去站在队尾翘首以待。嘴巴空闲,眼睛也空闲,四处打量起来。以往摆在门口的蒸屉和桌子现在都搬了进来,就使得房间有些拥堵。一个大块头男人一转身碰掉了一笼包子,小白包子咕咕噜噜滚到地上,一个人想躲开反而一脚踏上去,踩烂一个,使得漂亮的包子立刻变成一种令人恶心的东西。卖包子的让大块头男人买下他碰翻的一笼包子,大块头男人不干,声称是笼屉放得不是地方,是他们的责任。卖包子的自觉有理,振振有词,说大家都看得清楚,就是你碰翻了笼屉。大块头男人扫描了众人一遍,大声说道,谁看清楚了?没人吱声,接着有人窃笑。大块头男人用息事宁人的口吻说到,这种情况就应该卖家负责,是在你卖家的地盘上,你卖家应该预先考虑到可能会发生的事——笼屉摞那么高,还不整齐,人又多,挤来挤去,别说我碰到了,就是我不碰它也会倒。卖包子的气呼呼地说,说那么多干吗,你就说,这笼屉是不是你碰翻的?大块头男人说,你想占我便宜?!昂然欲走。卖包子的抓住他的衣服,他猛然一甩,说,你侵犯人权,知道不?卖包子的说,你赔我包子钱。他说,你放手!卖包子的说,你赔我包子钱。两人重复了好几遍,围观者中又有人发笑。大块头男子忽然用力,卖包子的马上跌倒,被别人扶起后,两人互相盯着。包子铺里出现了一种千钧一发的气氛。卖包子的忽然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大块头男人抓住他的肩膀,不让他的头顶到自己的肚子。卖包子的瘦小,年轻,火气大。大块头男人似乎有内力,他嘲笑着紧紧抓住,嘴里还“咦咦啧啧”的。这样就耽误了大家吃早点。有人抗议,有人劝解,有人津津有味地边吃边观望。慕伏瓦瞧着那些心旷神怡的面孔,他们今天花的钱可值了。
有人大声问到,以前都在门口摆摊,怎么今天放屋里了,这么挤能不出岔子吗。又有人说,他妈的,我走了一条街也没买到早点,瞅着这有个铺子,进来了半天还没吃上嘴。咋搞的?有人大吼。没人搭腔。片刻,有人说,评文明城市,不准摆摊设点。有人反问,凭什么不准,不准摆我上哪吃,这是谁家的道理?片刻,又有人大声说,谁不让摆摊设点?谁?人群安静。稍停,忽有人大声说,人民!众人笑。接着又有人说,卖菜的流动摊贩也看不到了。又有人说,还是人民!众人哈哈大笑。慕伏瓦也觉好笑,再看看那两人,已被人拉开,大块头男人扔下十元钱,嘟嘟囔囔地走了,卖包子的从地上拣起钱,诟骂不止。
慕伏瓦拎着包子走进单位,看到门口贴着一张红色纸,大家都围拢看。她也凑近看,是市政府致全市人民的一封信,省文明委检查组来检查,可能问的一些问题都给出了标准答案,希望市民遵照给出的答案回答检查组的问题。潘伟说,看清楚了,记住了,到时候别乱说,谁乱说扣谁工资。赵启明说,这除了能管住有单位的人,那些没单位的人,谁扣谁工资。杨四极说,人——都能管住,没有管不住的人,只是,管不住的是嘴,入家入户的访,谁能保证人人都按要求说,还不是想咋说咋说。张长征说,这不刚刚涨过工资吗,听说要是评上了还能一人涨一级。杨四极说,有那心怀不满的,多少年没提拔的,这样的人,你就管不住他的嘴。众人默然。潘伟忽然大悟似地说道,听说文明委的人入户暗访时被狗咬了。众人语,检查组的人已经到了吗?潘伟说,正式的还没来,先行的来了,听说昨天傍晚就在甬山社区,到了一家院子里不知怎么被狗咬了。有人语,关门放狗。张长征夸张地说,胡汉三又来了。杨四极哧笑着说,和胡汉三有啥关系,这两者没有可比性。张长征说,和啥有可比性,你倒说一个我听听。杨四极想了想,没说话,片刻,又说,这评上文明城市也是件好事。赵启明说,本来是件好事,可有人乘机大把捞,就不成好事了。杨四极连连摆手,说,别说了,别说了,扯开了头可就没边没堰了。张长征一本正经地说,该干啥干啥去,吃饱了为准。众人走散。
慕伏瓦坐在办公桌旁开始认真的吃包子,力争每一口都是享受,尽管除了咸味并没有其它,青菜的爽口和芬芳只是在她认为应该有时才出现。包子还是很快吃完。她倒了一杯茶,观察了一会儿茶叶,发现水里有闪光,久思不得其解,后来忽然想起一个解释,这是水壶里的钙质没有除去,又反复加热形成的结晶。喝进肚里不知是啥结果。她已经喝过多次都没有注意到,今天看到了,只能自我安慰说从前没有。喝了几口,终于还是倒掉了。吃完了包子似乎遇到了一个真空。她又陡然迷惘起来。低头看自己的鞋尖,脚趾头拱了拱,再看看自己的手,第一次发现,两只手竟然不一样,一只小点瘦点,一只大点胖点。打了一个呵欠。第九十一个呵欠。其实并没有九十一个,她为什么要说九十一个呢。这个数字有一种多的长的意味,如果说这是今天早上打的第八个呵欠,会有这么困倦的感觉吗?九十一,一个奇特的数目,很多,然而不够,离一百太近而使人一下子就跳到一百,于是看到了它的差距,同时意识到它的九十一次。这个数字在她的意识的世界里发着金光,忽然,红日西坠,数字像镰刀一样灼灼,冒着火苗,割倒了一大片黄色的麦子。一种空气的轰响席卷而来,镰刀忽然腾空而起,仿佛古典的字母在灰霭中燃烧。燃烧,我怎么会想到燃烧这个词。她再一次看看自己的鞋尖,检查手指,打个呵欠,从窗外望出去。
三棵树。忽远忽近的私语声。他的背影。她望着他的背影呆呆地想,她在夜晚迷恋他时,白天看到他总觉尴尬。她只是在寻找他,做自己梦幻的寄托,像槲寄生,从他的形态和神态中吸取养分,营养自己的残缺的梦;他开口说话时,她就仿佛听到和看到,树叶纷纷飘落,一棵树枯萎,死去。他有着怎样的一种声音啊。奶声奶气。这种音质消除了他作为男性而产生的粗糙感和坚硬感。她思忖着,她还是应该忽视他,像忽视一块石头,街道的路边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她的道路上,她注意过它们没有,没有,因此,他也是没有。她毫无理由,毫不羞愧。她知道他是谁,在哪里。在暮霭开花的时候。在浓雾中寻觅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