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伏瓦听着空气凝固成一种混沌,一点点剥落,再挥发成气体。这种感觉一结束就意味着上午或者下午也结束了,又到了下班时间了。她也就煞有介事地起身离去。走出这个院落,忽然想到它的后院,只是一闪念。刚才她把毛巾香皂放进抽屉,想到那些没有得到的人又该不舒服了。一条毛巾两块香皂仿佛不值得他们在办公室里坐守,没有又似乎很倒霉。潘伟的脸会更黑一些,他不高兴的时候总是灰黑的脸更加灰,他肯定没有,慕伏瓦看见他出去了。赵启明去股市了,恰好回来,领了毛巾又去了。厂长生气,没法,一个人坐着抽烟,从鼻孔里喷气,他平静的时候总是从嘴角出烟。书记又去找赵会计诉说了。赵会计总能给她解闷。赵会计和别人相处时是沉默寡言的,有时微微一笑,仿佛另有寓意,她和书记在一起时却是殷勤的有说有笑的,体贴的通情达理的。慕伏瓦总改不了这样的印象,即赵会计是一个冷酷狭隘的人。她几乎能看到她的冰冷生硬的心如何被拘在优雅温和的外表下。有一次,碰巧在商店里,慕伏瓦目睹赵会计和人吵架的一幕。
她没有看到开头也没看结尾,只是看到拥了一堆人就站住听听,她听到一个冷静的嘲讽的声音和一种声嘶力竭的叫骂。这种对比引起了好奇,她也正闲着瞎逛,就挤进人群看热闹。赵会计和一个老头子正在吵架。起因是听不到了,双方已经开始人身攻击。确切地说,是老头子丑态百出地大发雷霆,嘶哑地叫出别人听不清的话;赵会计,站得笔直,保持着一种高贵的气度,不怒不争,不时地说一句清晰而嘲弄的话,表达出她的高明和修养,与老头子恰成对比,这使得老头子简直气得发疯。慕伏瓦看到他瞪得眼珠子都要冒出了,大张着嘴喘气。以她对赵会计的了解,她有些同情老头子,围观的人都在嘲笑老头子,个别的人用颇含意味的目光瞅瞅赵会计,也有人劝老头子,这么大年纪了还和人争啥,气出病来还得自己受着,想开点,赶紧回家吃饭去。老头子用拐杖捣地,嘴唇抽搐着,已经说不出话来。赵会计微笑着,和蔼地超人地望着大家和老头子,从精心修饰的嘴唇里又出来一句吐字清晰、尖如芒刺的话。至少在老头听来是尖锐的,老头忽然不动了,仿佛受到了剧烈的刺激,接着突然手舞足蹈起来。赵会计轻盈地一转身,走开了。老头子向她的背影扑去,被别人拽住了。一个乡下妇女对老头说,你弄不过她,算了吧。老头哆哩哆嗦地说,我多大年纪了,她才多大年纪?!远处传来赵会计的话,哟,倚老卖老。那个乡下妇女说,她一句都不让。说着望望众人。只有慕伏瓦理解似的与她对视了一会。
慕伏瓦望着赵会计时,往往会在那张平静的脸上看到气急败坏的神情,那嘴角,就在抽动中显示出深藏于心的无情无义。慕伏瓦觉得,赵会计和平落沙是这个小厂塑造出来的典型人物,她们都有鲜明的性格,看起来并不鲜明,这却是她俩的过人之处,在看似浑圆的处事态度中有着坚定的原则,那就是坚决地维护自己的利益,千方百计,钻窟窿打洞地寻找机会,她俩的一言一行都为这个目的服务,无论时间多么漫长,工作多么单调,她们仿佛是等待猎物的野兽,始终耐心而警惕,虎视眈眈;别的人,有时会忍耐不住而任性,说些不合适的话,发发牢骚,换得一点安慰,没有意识到为这点安慰所付出的代价,失去领导的信任,导致在某个无法预料的时刻失去无法预料的利益。平落沙和赵会计却从不会犯这种错误,她们总是有预谋有策划的,如果显出点性格来,那也是形势需要。任性的表现是一个筹码。
慕伏瓦看到赵会计在书记面前哭哭涕涕,同情地想,出什么事了。她走到跟前想安慰她几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不自量力,赵会计的苦恼是只有书记能安抚的。赵会计泪眼婆娑地瞅了她一眼,她没有觉察这一眼中的锐利。书记显然也颇含同情,赵会计继续絮絮叨叨地抱怨着,慕伏瓦听出她身体不大好,问了一句,不是什么大毛病吧?赵会计瞅了她一眼,叙述自己的种种不适和担心,惹得她也真的以为起来。这时,杨四极从旁边经过,站住听了一会儿,以开玩笑的态度说,别想太多,病这玩意,你想它它就有,你不想它它就没有;我的一个熟人,今年五十多岁了,没查出癌症时过得好好的,红光满面,精神抖擞,走起路来小伙子都跟不上他,体检一查出癌症,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人一下子瘦了,憔悴得很,走路都驻拐杖——你瞧,不知道自己有病还能活得好好的,知道自己有病就一下子垮了,这纯粹是个心理作用,纯粹心理作用。赵会计也不多说,只是附和道,纯粹是心理作用?杨四极手一挥,走开了,还说道,心理在作怪。张长征也路过,脚没停地走过去了。慕伏瓦不禁觉得他们有些冷漠,她又同情地望望赵会计。这时,老刘喊书记接电话,书记急忙朝传达室走去。望着书记的背影走进传达室,慕伏瓦扭过头来再次望着赵会计,惊奇地发现,赵会计已经擦干了眼泪,吐了一口痰,弯下腰扯了扯自己的裤线,使那笔直的裤子显得更笔挺,又翘起脚检查了自己的皮鞋,光滑没有一丝皱纹。她似乎满意了,走动了几步,迈着稳妥的步伐优雅轻盈地走进会计室。刚才的忧虑和悲伤似乎在书记转身去接电话的瞬间就消失了。慕伏瓦没有反应过来,还在那呆呆地站着。杨四极又从旁边经过,哧哧笑着说,还站在这儿干什么,不回你屋看书去!她疑惑地说,赵会计的病——。杨四极猛然摇头,说,什么病?!含义复杂地走开了。
慕伏瓦慢慢地回到技术室。听见隔壁房间里,张长征对杨四极说,又该报医药费了。杨四极用鼻子喷着气说,她去年哭一次报了一万多块钱。张长征问,是不是真有病?杨四极说,你这人,眼神差点。慕伏瓦忽然觉得可怜,容易吗,煞费苦心。这一点可以原谅。慕伏瓦不能原谅她的清高和骄傲,一个人可以做小做低,却不应该凭借以此获得的好处傲视众人,一个乞丐不能凭借乞讨来的食物向人炫耀。慕伏瓦思忖半天,后在一张纸上写道,污秽是有理由存在的,不能容忍的是,用一张漂亮的皮包裹它,冒充什么价值。杨四极走过来看到这句话后嗨嗨笑,说给张长征听,他也哈哈笑,过后一想起这句话就要笑一阵。慕伏瓦被他们笑得恼怒,自己觉得挺深刻的一句话。杨四极用过来人的口吻说,他以前也钻研过尼采黑格尔。张长征采取他一贯的态度,嘲弄地说,你钻研出啥门道了吗?杨四极发挥,哲学就是指导思想,不仅指导革命斗争,社会巨变,也指导日常生活,那怕你吃一顿饭,这里都有哲学——要认清这个,尤其是像小慕这样的年轻人,明白这一点很重要,不要钻牛角尖,生活就是哲学。张长征说,你刚才吃的油条是什么哲学?众人笑。杨四极说,油条就是油条哲学。
慕伏瓦听着他俩辩论,和大家一起笑,可是张长征忽然停住,注意地瞅着她说,咦,你也笑,你可能听懂?慕伏瓦坦率地承认,有时候不大明白。张长征问,不明白笑啥?她说大家都笑。张又想讥刺她,杨忽然说,这是最好的理由,这是长大的标志。张抱着胳膊,看着她说,刚来的时候,人家都笑你不笑,人家不笑你咯咯笑,现在——成老工人了。慕伏瓦疑心,不吭声。众人巧笑。这时,潘伟走过来说,无线电厂那个案子宣判吗?众人说,凶手还没确定呢,判谁?潘伟疑问,不就是那个男的把他老婆杀了?众人说,有不在场证明。潘伟说,什么不在场证明,那是侦探小说的玩意,外国人的玩意,咱中国不需要这一套,那男的嫌疑最大,把他抓起来揍,他就招了;照我看,就是他,抓他也不会抓错,揍也不会揍错。杨四极连连摇头,你这人还是法制观念落后,你还得好好学学。潘伟不服气,说,我落后,那家伙钻法律的空子,找了一群铁哥们给他作证,警察拿他没办法;法律是对守法公民讲的,对那违法犯罪分子就不用**,该杀的杀,该关的关。杨四极说,你的出发点就不对,法律就是约束犯罪分子,守法公民不触犯法律,用不着**。潘伟意态昂扬地说,这你就不懂了,法律就是要造成一种威慑力,使人人守法,对犯罪分子就不需要温文尔雅的条条框框,就是一个字,杀。潘伟做了个砍头的手势。犯罪分子不需要依法惩处,守法公民又碰不到法,你说,法律是干什么用的?杨四极问。潘伟说,留着玩的。片刻,有人说,根本不需要法,自有老天爷。张长征大笑说,都二十世纪了,还有这样想的。那人说,不是我一人这样想,是我的一个公安局的朋友这样说,他说凡是被害的人都是该死的人。杨四极又连连摇头说,偏颇,太偏颇了;有人就是不该死却被害死了,你怎么说——法律就是要通过典型事物典型人树立正义,普照众生,法律是具体而微的,你不能大而化之。赵会计踱过来听了一会,走开了。
朱兰说,我见过那个女的。杨四极疑问,哪个女的?朱兰说,无线电厂的那个女的。众人思考,立刻恍悟,你是说那个被杀死的女的。朱兰说,是的。潘伟说,你遇见鬼了吧,那女的都死了半年了。朱兰说,我的一个熟人和那女的是邻居,我到他家去,碰巧看到那女的在门口洗衣服——。啥时候的事,众人问。前年,我去熟人家,正巧看见那女的,当时我就问我那朋友,怎么这个人看起来这样没精神?我朋友说,她就这样,总是恹恹的,哑巴似的,没有孩子;不知她丈夫怎么受的。众人问,她长什么样?朱兰说,瘦瘦的黄巴巴的,不俊,也说不上丑,给人的感觉不舒服,像——嚼过的甘蔗渣给人的感觉——没有价值。杨四极说,那也不能就该被毒死。众人不语。赵启明说,那个男的我认识——没想到他会杀人。停顿片刻又说,那个男的长得不错,气宇轩昂,风度翩翩,能说会道,本市第一批买摩托车的人中就有他;他有外遇,那个女的——我在街上见过一次,长得像谁——像李玉秀,年轻时的李玉秀。众人笑。赵启明继续说,听说他想离婚,他老婆不同意,好几次两人都走到法院门口了,他老婆又回来了;他对她说,他什么都不要,房子家产都归她,她就是不同意。潘伟开玩笑,朱兰,要是你老公想离婚你赶紧同意,别你老公下毒手把你杀了。朱兰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赵启明沉思着说,其实过不下去就应该分手,不要耽误自己,也不要妨碍别人追求幸福;那个女的,要是有人开导开导也许不会这么——不开窍,自寻死路——她肯定不会想到那个男的会毒死她。有人说,是不是她丈夫下的毒还不一定呢。赵启明说,邻居都说是她丈夫干的。朱兰说,就是她丈夫干的;你们没见过那女的,我见过,如果我是那个男的,这个女人拖我的后腿,我也把她杀了。众人笑。潘伟说,最毒妇人心。赵启明若有所思地说,我能想出他们的那种生活,活死人,这种生活对那个男人来说很残酷,杀了人,对两人来说都很残酷——更残酷。潘伟说,那个男人也是想不开,不离就不离,在外面姘着就是,何必走这一步。柯叶说,这个男人大概也是个率性而为的人。潘伟说,咦,你还同情杀人犯呢。柯叶说,咱不是就事论事吗——说事实。潘伟说,说事实?事实就这么好说?那个男人毒死了那个女人,这是事实,谁好说?——公安局都还没有证据呢,咱们就有结论了?说完点头笑。柯叶说他不讲理,杨四极说他逻辑混乱。张长征大声说,看似荒谬,其实——。有人说,看似荒谬,其实还是荒谬。慕伏瓦心里说,这大概就是书上的那个概念——荒诞派。
慕伏瓦发觉众人中有一种奇怪的情绪,都觉得那女子该死,那男子值得同情。她不禁说道,难道一个女子不活泼不聪明不美丽就该死吗?众人说,倒也不是。朱兰说,听说那女人也不善良,要饭的在她家门口唱歌,她从来不开门。众人默然,掂量着什么。慕伏瓦说,那个男人太心狠手辣,你尽管在外面偷情,谁也管不了,那被害者也不是障碍,把她毒死就太过分了。张长征笑说,过分?怎么过分?那女子不离婚,那男人就不能和心爱的人结婚,对那男人来说和这样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没有一点意思,消耗生命,于是——无毒不丈夫;人家是追求爱情和幸福,情痴!花痴!——多么可爱的男人啊。众人笑。慕伏瓦疑惑地望着他,觉得他又在讥讽谁。赵启明叹口气说,这一下子两人都完了。有人说,没有证据,那男人关了几天又放出来了,有人见他骑着摩托满街遛呢。赵启明说,过不了几天又得抓进去,他不是进去五﹑六回了吗。潘伟说,已经拘留了,我刚刚听说的,这一次大概不会轻易放出来。这时,厂长书记来到门口站了一站,又板着脸走开。众人立刻走散。
慕伏瓦望着无人的空间,觉得空气在悄悄流动,人们的神态仿佛动画在天边眨眼。很充实,很有趣,可是,也许自己太缺乏同情心了,别人的苦难——。如果对一个道听途说的人发生感情又太多愁善感了。她为什么这样多的想到那个男人的生活呢。那个凶手,杀人犯,毫无疑问是他,也应该是他。只是下毒这个办法太卑劣,他应该把她掐死,像奥塞罗一样,掐死她是会有快感的,可他却胆怯地怯懦地投了毒,而后离开家去与人打麻将直到次日黎明。她不喜欢他的不在场证明,杀了人,痛痛快快地杀了人,而后,痛痛快快地承认,这似乎才应该是一个胸中有着爱情的男人的面貌。那个男人有爱情吗,他和他的姘头——多么难听的一个词,有脱俗的真挚的爱情吗?——没有,很难想一个拥有真正爱情的心胸会有如此卑下的算计。假如那个男人能逃脱法律,那女子也不会幸福的。他们也许会在寻欢作乐时忘记,会在酒酣脑热时兴奋,会有着自私自利的原则为自己辩护,可他们抵抗不了无聊,这最薄弱的时刻,一只蜘蛛的丝都会像绳子一样产生勒紧的感觉。它袭来时,谁能够面对宽阔的海面,忽然而至的空旷,不察觉心里的小小挪移?你能受住喧嚣,你受不住万籁俱寂。那被杀的女子也许正怀着深深爱,只是这爱的表现形式太枯索。她忽然使劲闭闭眼,没有爱,无论是死人还是活人;她妄图从不平凡的形式中寻找不平凡的爱,简直类似于从黄泥中寻找黄金。
希望以后有更多的杀人案。她凝视着自己的脚,思忖,那个男人决逃不掉,有一天她会看见他被警察押着去法场。他该死,不是他杀了人,是他意图逃脱。当他死后,还会有人用小棍在他的脑子里搅动,以确保他的死亡。这就是一切的终结。当她们提着一大包菜进来的时候,她这样想到。高丽娜开始剥虾,尤梅开始剥毛豆。平落沙进来,开始讨论毛豆和虾。
天气开始变暖,可她老是觉得天是阴的,就像她从前还是个学生的时候老觉得阳光灿烂一样。她站在门口,懈怠地望着这个小院子。它仿佛是一个整体,有三棵树的陪伴,可若坐在房间里,就会觉得它时时刻刻在撕扯。没有一个人说着相同的话,没有一个人怀着单纯的心思,在这个贫穷的小单位里,大家都在使劲用它,希望从干木里榨出汁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常这样说。她怀疑他们什么也没吃到,他们个个都不满意。慕伏瓦同情他们,后来发现自己的无知。他们个个都有第二职业,个个都是家有存款五﹑六十万,有的更多,能够承认出来的还是少的,厂长书记每人都买了三﹑四套房子。慕伏瓦第一次想到自己的钱包,一年收入七﹑八千,如果不是父母的贴补,她一分钱也存不下来。这种对比扰乱了她的心情,她无法心安理得地独自呆着了,看到人堆她也想扎,扎了几次,发现炒股和传销很热门,有人靠这个挣钱。有一个同事称,她天天晚上数钱都数到十一﹑二点,手都抽筋了。赵启明声称,他的股票一天能给他进账七﹑八千。还有一个男同事说他搞期货,投资了一百七十万。一天下午,当慕伏瓦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想起这些时,觉得有一种模糊的冲动,钱,赚钱,赚大钱。有谁能够真的蔑视钱呢,钱是最纯正可爱的,它使一切复杂的简单化,又使一切平凡的变得圣洁,它使事情回归本来面目,又给镀金的面目重新充满生机。她坐不住了,有点跃跃欲试了。书上的字在她的眼睛里有些七零八落了,它们不再是一个个散发着灵气的黑体,成了不再拥有诱人气息的笔划组合,她越瞅它们越不像字,几乎要把它们瞅散架了。这时从走廊里传来他的脚步声。仿佛在弹着琴弦,奏响了那首清新的歌。她抑住乱跳的心,望着门口,准备用坦然无物的目光否决他。他没有走到技术室门口,在业务室门口就拐弯离去。她听着脚步的渐渐远去,暗笑自己,又对这自欺的矫情的笑感到空乏。走出办公室,向股市走去。有点儿自豪,仿佛觉得自己做了不平常的事。
先办了个股票帐户,存了七百块钱。遇见了赵启明,对他笑笑,赵全然不理会。她知道这里面有误会。赵最近被厂长书记排斥得厉害,他疑心所有的人。慕伏瓦对于自己在别人眼中的这种地位感到困难,她没有从领导那儿得到好处,也没有从尾随者中获得信任,却被看作他们的一员。她从没有因此说过什么,也没有做过什么,现在也无法因此辩解什么。她忽然想到,赵的误解也不仅仅是这个,她的冷淡和无知觉也是别人反感的原因。她和赵启明在股票窗口一前一后排着队,没有一个表情,一句话。赵也是一个十分倔强的人,连一点表面的热情都不想维持。平落沙,一分钟前刚刚在厂长面前汇报过某人,一分钟后见到某人仍然能够满面春风。大家一看到她对谁客气就明白了。当事者本人也明白,大家也习以为常。偶尔有人戳破这一点,问她,又到厂长那儿说我什么了?她就会义正辞严地说,我说的全是事实。赵启明对慕伏瓦的态度让她对他顿生好感。夏天的冰淇淋,冰凉的,却是沁人心脾的。她望着他的清瘦笔直的身材,想象着他的同样耿直的人品。
第一次去股市,发觉没有传奇。她忽然觉得自己会发财,很容易设想她买的每一只股票都赚大钱,片刻之间,钱像放在面前的书页一样哗哗响起来。她意识到,有了钱她就可以过理想的生活,不必呆在这半死不活的单位里吃半死不活的饭。关于钱的想象是多么惊人的宏伟壮丽。慕伏瓦觉得钱唾手可得。她开始研究股票,算自己假如有一双神眼,会有多少纸上的数字变成崭新的票子,厚厚的。她甚至考虑如何花,感到极大的愉快。她想了很多,想了好一段时间,有一天,忽然觉得已经享受够了,钱能带来的幸福不过如此了,就有一点厌倦。只赚了七百块钱,她觉得满意,感觉像路边拾的。
她去了几趟股市,自诩知道一点,就不再去了。她看透自己是发不了财的,又不想弄点买青菜豆腐的钱,就兴味索然了。一天来上班时,看见男同事站在院子里兴奋地谈论着,她经过时很快就听明白现在股市行情好得很,大部分人都赚,有的成了暴发户。男同事们仿佛个个意气风发,唾沫成珠。她听他们谈论了一会儿,后都一个个溜去股市了。厂长坐在屋里使劲吸烟。书记和赵会计拉呱,非常不满地说,人的素质太差。素质差是书记的口头禅,对于不好好上班的,千方百计占公家便宜的,她所看不顺眼的,一律称之“素质差”。赵会计也时常用这个词。每当赵会计这么说时,慕伏瓦就觉得不舒服。一次,尤梅愤激地对她说,赵会计的素质最差。她很有同感,佩服尤梅的犀利的目光,想到,尤梅是黑白两道通吃的人,是领导的心腹,又不脱离群众,尤其不被那些“素质差”的人看作另类;一般来说,只要和领导关系好也必然会和群众关系好,有时会有个别的人发出个别的声音,对待这样的人就得有诀窍。尤梅善说囫囵话,这类话可以有不同的解释,那要看谁听了,即使传到领导耳里也与尤梅无损。比如,一个人在你面前发牢骚,你不能随声附和,也不能置之不理,你必须表达出一种同感且不让人抓到把柄,在对方听来是同情,在别人听来是中性的事实,只是说明尤梅的老实忠厚。这个丑陋的小个子女人就是有这个天赋,在这一方面平落沙等都比不上她。慕伏瓦在办公室坐到九点半,看了一会书,也去了股市。
一走进股市,她就胆怯地想转身走开。恐怖。挤满了人,所有的人都像在吵架和打架。她小心地挤入,想卖掉一些,每个窗口都是人,窗口很多,她也根本找不到空隙。只好胆战心惊地观望,想走开,她的股正在涨,她舍不得股票也舍不得把自己的肉身投进野兽般的撕扯中。男人凭借自己的蛮力挤压践踏着不自量力的女人,女人怀着勃勃雄心毫不畏惧地与男人争斗。不是人挤人,是人摞人。慕伏瓦想起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毒气室。一个男人忽然对着她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她以为他要扑过来揍自己。还好,他仅止于骂,歪掉着胯走开了。也许这是个文雅的,只要看看那么多男人用手揪女人的长发,用脚踢女人的屁股,把那些挤在自己前边的女人薅出来,像扔破鞋一样扔出去。可是,有女英雄,虽然头发被拽掉,衣服扣子全扯掉,鞋子也踩掉,有的还流着血,胜利地钻出人群。这其中并非没有少女。慕伏瓦望着其中的一位。那少女注意到她的目光,蔑视地瞪着她,仿佛要把她的洁身自好撕开,把她的温文尔雅放在脚下使劲踩。这才是尊严和无畏。她自愧弗如,朝那少女低了一下头表示敬意,赶紧躲开,已经有人朝她扔鞋子了。她理解这些扔过来的鞋子表达了男人对毫不退缩的女人的憎恨,她站在那儿并不妨碍谁,却成了发泄的目标。一只鞋正好砸在她脸上。她终于决心离开了。放弃了钱,很有失败感。
她在日记里写道,男人全是饿狼,女人全是恶狗;爱情呢,这使男人女人全变成人的爱情呢,在哪儿。
她不再去股市了,觉得自己是羊,仍然活着,感到惊奇。渐渐觉出周围的可爱,她的同事们不都是人吗。她亲近他们,怀着温情听他们的家长里短。随着日子的过去,对于股市的记忆变得遥远,她还是觉察出这种生活的锐刺。她不逢迎高丽娜,不顺着风向说话,就被隔离被忽视。这种轻慢的磨损式杀人法,她点点头,像岁月在人身上的变化,是不知不觉的,最后把人变成枯骨。她干吗要与时间,与环境作对呢?她有着和他们一样的心和外表,为什么不能和他们一样作为呢?她也要跟着高丽娜去做她想做的事,与平落沙保持一致,不计较她的眼神说着的凌厉的话。她反复对自己强调,自己和所有的人是一样的人,从前实在是狂热和天真,实在是愚昧和白痴。她走到院子里,站在树下,怀着友好的心情,预备容忍一切原谅一切。
她们提着菜进来了,她赶紧招呼,买什么好吃的了?平落沙首先回答她,买了一只卤鹅;摆出立刻就请她吃的姿态。她想自己应该理解这种姿态,不应该轻易地冠上“假模假样”的名称。她十分谦恭地热心地赞美过卤鹅,又拉着高丽娜的菜包看她买的大虾,恭维虾的漂亮。高丽娜用奇怪的眼神瞅着她说,自己今天中午要做虾仁丸子汤。她咂咂嘴,仿佛要流口水,用充满爱意的眼神回敬她。尤梅似乎在自言自语地说,她买得简单,只买了根山药,中午——。她立刻用自作聪明的态度说,中午吃山药木耳炒肉片;且一再追问着“是吧”。在这个过程中,她恍惚觉得自己融化了,眼中钉肉中刺——多么可笑。没人对她怎么样,也没人想把她怎么样。她自己为什么别扭呢。还不太习惯。一个习惯于吃辣的人改吃酸了。她热情地招呼每一个人,说着亲切的话,大家也报之以友好亲切。她走进屋,看到她们三人又凑到一起嘀咕,她走过去,不介意她们的突然散开的脑袋和突然截止的悄悄话,大声说出自己的感受,比如,今天暖和得像春天。高丽娜说,早就打春了。尤梅说,过了春节就是春天了。春节早已经过了。她说,我感觉很冷,以为冬天还没过完呢。平落沙说,春天也很冷,俗话说,打了春,冻断筋;我现在穿得比冬天还厚。她笑着说,我都不记得过春节的事了,只是一个月以前,我倒觉得像十年前,健忘得很,日子一过完就忘掉,今天想起昨天都觉得很遥远,明天更遥远,好象永远也不能到了。她们沉默了一会,都想起春节发的年货,开始谈论年货,预测明年的年货。她聚精会神地听着,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最后,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