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回润,万物复苏,正是春暖花开之际。我的梅花终究凋零了一地,果真如子偕所说,“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看着满地散落的花骸,竟如一夜瑞雪,即使逝去也依然美得夺人心魂。无端端地想起黛玉的葬花之举,只盼这落红非是无情物,来年更著风和雨啊。
姑母的六十大寿,张灯结彩,广宴宾客,热闹丝毫不逊花嫁。为何外头似乎天天都是喜庆,而我的心,却是一座载着愁绪,门扉紧掩的孤城呢。
“小姐,姑爷派人送来一套新衣服,说是让您穿着去拜寿。”
我在窗帷边轻轻回转头,一眼看见红儿手里捧着崭新的衣袍,不禁蹙了蹙眉,这颜色……
“小姐,我替您打开看看可好?”她手脚伶俐地捏着两边衣袖,“唰”一声,华丽的衣袍在眼前一览无遗。
“哇!好漂亮啊!小姐要是穿上它,一定倾国倾城,颠倒众生!”
她夸张的说辞叫我忍俊不禁,脸上终于舒展出连日来的第一个笑容。可是这种快乐是一瞬即逝的,那华丽的瑰红色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双眼。他明知道我从不穿这么艳丽的颜色,如今为了讨好她,却也……心中的不悦像烟囱离袅袅升起的黑色烟雾,狠狠地呛在里头。
“红儿,去把衣橱里那件淡紫色的衣服拿来,那还是娘叫人替我裁的,一直都没穿过呢。”想起温柔善良的娘亲,心中的不快奇异般地慢慢消失。
红儿的杏眼瞪得像凸铃那么大,不可思议地叫道:“小姐,这么漂亮的衣服,你……你不穿吗?”
我淡淡地应道:“今儿是姑母的寿宴,她才是主角,我何必去抢了她的风头。”
“哦。”红儿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还是您想得周到。唉,只是可惜了这身漂亮的衣服……”她嘴上啧啧有声,摇头晃脑,懊恼得像个小老头。呵呵,有她和小夜这两块活宝陪在身边,我还奢求些什么呢?
子偕看见我的装束虽然显得有些惊讶,却并没有开声询问,这让我暗自舒心不少,因为这表明,他起码还是懂我的。
“琬儿,准备好了吗?我们要进去拜寿了。”他温暖的掌心紧紧贴着我的,或许他也感觉到了我的不安,以及手心里悄悄沁出的汗珠。我的不安,并不是对这种宾客众多的场面的害怕,而是来自心中隐隐的一丝期盼,和几分恐惧。
姑母坐在主位上,不断应接着前来送礼祝贺的宾客,脸上被喜气晕染,笑容比盛开的牡丹花还要雍容华贵。在璨如骄阳的灯火下,她笑得像一位慈蔼可亲的贵妇人,仿佛之前那个对我万般刁难的黑脸菩萨只是她的孪生姐妹。
“儿陆游(媳唐琬)拜祝娘亲大寿,愿娘亲身体康安,万寿无疆!”子偕将寿礼呈上,姑母乐呵呵地招呼我们在一旁的席位就座。
我抬起头,正对面的一个紫色身影赫然跃入眼帘,宛若朝我的心湖投入一颗炸弹,刹那间周围的声音都隐匿不闻,只剩下震耳欲聋的我的心跳。
他瘦了,但气色却比之前略好。原本苍白如玉的脸庞染上了些微的红润,身体该是无恙了吧。他的眼光缥缈迷离,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终于和我的相遇。如此眉眼相对,仿若一切又回到了从前,他还是那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而我依旧被他捧在手心,疼在心间。直到他的眼神离闪过一丝嘲弄,唇边勾起一道耐人寻味的浅笑,脑海里才猛然回想起那晚己祯对我说过的话。
如今的赵文侑可不再是以前那个傻小子了,如果有机会遇见他,你可要小心哦……
你可要小心……
小心……
己祯究竟要提醒我什么呢?眼前这个与宾客谈笑风生的男子,真的变得那么可怕嘛?他似乎真的与之前不同了,可究竟不同在什么地方,一时间却又无从说起。
他轻佻地朝我眨眨眼,似乎在讽刺我已经盯着他太久了。我慌忙低头手足无措地摆弄起衣袖,谁料刚触及自己一身的淡紫,一丝赧色又浮上脸颊。突然觉得身上这件衣服,倒像是特意为他而穿了似的。
“原来这位就是弟妹,呵呵,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哪!”文侑身旁的男子滑溜溜地打趣道。此人皮肤黝黑,眼神精明狡猾,一身米黄色华服穿戴笔挺,恐怕也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琬儿,这位就是我多次向你提到的堂兄,仲高兄。”子偕及时地解释到。
我淡淡一笑:“原来是仲高兄。”说完便把眼光从这个贼眼提溜的人身上挪开,转移到他左手旁。这是一个约莫五十来岁的男人,从我坐下的那一刻起,便隐约感受到来自他打量的眼光。他皮肤白皙却不显松弛,一双狭长的凤眼里闪动着精明和智慧。即使身处这样一个鱼龙混杂的环境,依然能够应对自如,气定神闲,以此不难推测他的身份,定是某位官场得意的显官贵族。
“琬儿,还不拜见丞相大人!”姑母脸色微微发讪。
我心里猛然惊呼一声,原来他就是秦桧!
缓缓站起身,朝他福了一个礼:“见过丞相大人。”
他满含笑意地点点头,脸上慈蔼可亲的神情,让人很难把他与历史上那个作恶多端的名字结合起来。
端详了片刻,这只老狐狸才悠然地开口:“早听闻三公子娶了位蕙质兰心的媳妇,如今看来,果然不假。陆夫人好福气啊!”
“呵呵,相爷过奖了。”姑母一边陪笑,一边暗自扫我一眼,“别看这孩子长得一副模样,其实她拙得很哪。”
额上冒出三滴冷汗。不会吧,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泼我冷水?
“呵呵,陆夫人谦虚了。谁人不知未嫁时的唐琬姑娘已经是名动江南的才女,多少名人俊士踏破唐家门槛,最终却只有风采翩翩的三公子入得佳人之眼。唉,可谓‘只羡鸳鸯不羡仙’哪,哈哈哈。”老狐狸爽朗地笑了,立刻惹起周围一阵陪笑。
“弟妹,承蒙相爷如此抬爱,你可有何绝技,能否露一手让我等见识见识?”那个什劳子的仲高兄逮着机会,结实地阿谀奉承一番。只是,你要拍秦桧的马屁,尽管私底下拍去,何苦要扯上我呢?我能有什么绝技?诗词?琴棋?书画?吼,钻个地洞让我消失吧!
无数道灼热的视线齐齐投向我,像要将我烤焦才甘心。我不自主地望向文侑,他嘴边噙着笑意,耸耸肩,亦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咳,这样吧。正巧我偶感嘴馋,有样东西你若是能做出来,我第一个拍手称好。”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替我说话的竟然是她,或许她也感觉到,如果再不站出来,我就会丢了她的老脸吧。然而听了她下一句话,我才恍然大悟,她根本就没想替我解围,相反的,是要在众人面前给我难堪。
“我想吃的这东西,说蛋也有蛋,说面也有面。吃不出蛋,咬不着面。是火烧,用油炸。看着焦黄,进口松软,瞧着有盐,尝尝怪甜。不粘勺子不粘盘,不用咬就能咽。”姑母脸上浮现出捉弄的得意。
宾客哗声一片,有的打抱不平:“陆夫人出的题也太难了吧?”有的故作惊奇:“这世间还有这样的美味?”更多的却是袖手旁观,等着看我出丑。
我一下子也慌了主意,这种精致玄妙的东西,我怎么做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