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金阳从窗棂边顽皮地钻进来,细细地抚摸着眼前这张略显苍白的脸孔。我还是第一次这么靠近地看清这个男子的相貌。
长长的睫毛,白皙的面容,五官俊朗,神清骨秀,一身儒文雅士的打扮更托显出他的翩翩风华。薄薄的嘴唇微抿,睡梦中似乎极不安稳,眉头还紧皱着,他……一定是在为我的事担心和不安吧。像是受了蛊惑般,我轻轻地伸出手,想为他抚平那紧蹙的眉头,直到指尖传来温暖的触觉,我才惊觉自己在干什么。他动了动,我赶紧缩回手,闭上眼睛装睡。我还没心理准备,该如何单独面对他。
“琬儿。”耳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唤。
我依旧双眼紧闭,一动也不动。
“琬儿,你怎么样了?”他的语气开始变得紧张。鼻息间隐约传来冰冷的触觉,从那颤抖的指尖仿佛可以感觉他内心此刻的惶恐,我心里一窒,他该不会以为我不行了吧?
他暗自松了一口气,我心里涌起一丝愧疚,或许我不该这么吓他的,他在我床边守卫彻夜未眠,心神一定憔悴万分。正当我犹豫着该怎样睁开眼和他打招呼才不显得突兀的时候,他猛然以旋风般的速度往门外奔去。
我试着坐起来,却发现自己浑身乏力,心里那如百虫噬咬的痛感早已褪去,我猜想自己的身体该无大碍了。
文侑……他又救了我一次……可是,他为什么不带我走?他知道我就要嫁给别人了吗?
我要去找他……我要跟他解释清楚……我不能就这样嫁给别人……可是为何我已经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无法逃离这里。我踉跄地走下床,下一刻已狠狠地倒在了地上。再晚就来不及了,为何天意如此捉弄人呢。
“小姐!”刚要进门的红儿惊呼着奔跑而来,使劲全身力气才把我扶回床上。
就算逃出了这个房间,我又如何能在众目睽睽下逃出陆府呢?我心里涌起一阵无力感。
“小姐,你还痛吗?表少爷去请大夫了,你忍一忍啊。”红儿清澈的眼眸溢满了关心和担忧,细心地为我盖上被子,转身拿来毛巾为我擦脸。
“我没事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得过分。
紧接着门外传来众人的脚步声。看着那耸动的人群,我暗叹一口气,看来我是插翅也难飞了。
“真的没服过解药?”大夫已是满脸皱纹的脸上布满惊奇。
我抿了抿嘴唇,没有回答。
“我昨晚守了一夜,她什么也没有吃过。大夫,她怎么样了?”
“啧啧,老夫这辈子什么事没见过,却还是头一次撞见这样的怪事。病者无需服药竟可自行解毒?”老大夫一边捋着花白的胡子,一边摇头叹气。
“你是说,她的毒已经解了?”
“不错。”大夫一点头,众人无不面露惊喜,私下已是议论纷纷,隐约听得都是什么“神灵相助”之类的话。
“好了。”姑母威严地环视众人,所望之处无不噤声。
“既然琬儿已无大碍,今日的婚事按计划进行。虽然时间紧迫没有摆太多酒席,但也宴请了不少亲友,咱们不能落人口实,昨夜之事一律禁口不提,明白了吗?”当家主母的权威又有何人能挑战,众人自是满口答应。
“那就都散了吧,该干什么的干什么去。红儿,好好照顾你家小姐,替她梳洗打扮,不可再出任何差错,知道吗?”
“是。”
表哥轻轻地握住我的手,面露喜色:“琬儿,我先过去准备了,你一个人可以吗?”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这才恋恋不舍的离开。
没有了任何人的打扰,我终于有空间冷静地理清这混乱的思索。究竟是谁如此恨我,欲将我置于死地?我脑中闪过一张张可疑的脸孔,自打回到陆府,和我接触的人屈指可数。表哥、姑母、璇儿、娘亲还有红儿,下毒之人会是这其中的哪一个吗,可似乎都没有道理。这陆府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身处这个陌生的时空,我不知道可以相信谁,依靠谁,或许我能相信和依靠的,就只有自己而已!
然而此刻,我决定要相信一个人,也只有她,能帮我做这件事情。
“红儿,扶我起来。”
“哎呀小姐,你起来做什么?你应该好好休息啊。”如果她眼中的关怀都是假装的,那她的演技好得都能拿奥斯卡奖了。也许是直觉,我认为她是可以信任的,既然是赌,就赌一把吧。
“把我扶到凳子上,我有事对你说。”她愣了愣,似乎没见过我这么严肃的表情,但她还是照着我的吩咐,将我扶到了桌边坐下。
“红儿,你能帮我拿张纸笔过来吗?”
“现在?”
“现在。”
“小姐,你……”她看着我的眼神有点陌生,有些疑问。我平静地看着她,仿佛要看到她心底里去。她似乎想问什么,却被我脸上的严肃所慑,可得讪讪地闭了口,转身往外走去。
片刻之后,她回来了,将手中的纸平摊在我面前,便熟练地磨起磨来,仿佛已经做过千百次般。
“小姐,你知道吗?其实我最喜欢帮你磨墨了,喜欢闻这种淡淡的墨香,这让我感觉心里很平静。”似乎沉浸在某段回忆中,她的嘴角微翘,脸上染起一阵暖意。“可是我实在很好奇,小姐能不能告诉我,你现在要笔墨做什么呀?”红儿用一副好奇宝宝的神情盯着我。
“呆会儿你就知道咯。”我狡黠地笑道。
将纸折好之后,我抬头问到:“红儿,我平日待你如何?”。
听到问话,她的眼泛起微红:“小姐待红儿当然是极好了,所以红儿决定一辈子陪着小姐,哪儿也不去。”
我笑着做了个手势,她好奇地把耳朵凑过来。我用低到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吩咐说:“无论如何,替我把这封信送到赵府,交给一个叫赵霸的侍卫,让他转交给他的主子,此事越快越好,而且不能让其他人发现。”
红儿错愕地看着我和手中的信,脸上的神情像在问到:为什么小姐要送信给赵府的人?小姐和赵府又有什么关系?
我好笑地拍拍她的头说:“我知道你觉得很奇怪,可现在一下子说不清楚,我日后再慢慢解释给你听。刚才我吩咐的都记住了吗?”
“既然是小姐吩咐的,红儿一定做到!”她的眼神恢复了清澈,接过我手中的信,小心翼翼地存进怀里。“红儿这就去。”
她的身影瞬间消失在门外。
侑,你一定要来啊……
隔着盖头,我看不见周围的一切,只听得宾客们谈笑风声,祝福的话语如成串的珠儿。我侧耳仔细分辩,希望能在其中发现熟悉的声音。
红儿的手心很温暖,热气隔着衣袖源源不断地传到手臂,驱除着我心中的惶恐不安。当她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告诉我信已经送到的时候,我心里像落了一块石头,可是取而代之的是更强烈的不安。这是一场赌局,输赢完全不在我的掌控之内,我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他来决定,我也只有这样唯一的机会了,只求他不要让我失望罢。
随着一声“送入洞房”,红儿搀扶着我渐渐远离了那喜庆的喧嚣。
他会来吗?如果他心里还爱着我的话,怎能眼睁睁看着我成为别人的新娘?可或许,他对我的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深,还不足以让他原谅我的欺骗,让他背叛自己的朋友……
恍惚间,门被人推开了。我的心猛然跳到了嗓子眼,是谁?会是……他吗?我不敢扯下盖头,我害怕承受失望。
门“吱呀”一声缓缓关上,有个人慢慢地朝我走了过来。我屏着呼吸,静静地等待,时间缓慢得仿若经历了一个轮回。
一双黑色的歧履鞋从盖头下方的空隙映入我的眼帘,然后……再上一点……是绣着彩色鸳鸯的红色袍服下摆。这一刻,我的心如落谷底。这场赌局,我已输得彻底。
眼前逐渐清晰起来,随着被挑起的盖头,我的视线终于落到了这个身穿红色新郎袍服,全身氤氲着喜气的男子身上。他面露欣喜,眼里蕴藏着深深的爱慕和倾恋。
“琬儿,”他温暖有力的大手轻轻捧起我的脸,眼中燃烧的火焰似要将我吞噬,“从今儿起,你就是我的妻……你可知道,我等这天等了多久!”他的脸缓缓俯下,我心一惊,赶忙把头侧过去,温软的嘴唇滑过我的嘴角,印在了我的脸颊。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诧,错愕地看着我,似乎没有预料我会是这样的反应。
事到如今,我已别无选择,只能赌上最后一回。
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表哥,其实半年前我摔下山崖后就失去了记忆,以前的事情我一点也记不起了。所以……你对于我来说,就如同一个认识不到几天的陌生人一般。我……”我收住了话尾,轻轻咬着嘴唇,假装着一副手足无措的可怜模样。只能赌他是不是一个正人君子了……
他原本醉红的脸刹那间转为苍白,不可置信地盯着我:“这……这是真的吗?”
我点了点头,垂下眼不敢看他失望的表情。
他呆愣了好一会,终于又轻轻地拥我入怀,我刚要挣扎推开,耳边已传来他低声的呢喃:“你怎么不早说呢?早些告诉我,我也不会这么心急了。琬儿,让你受苦了,对不起。你别急,以后会慢慢想起来的。在你记起之前,我不会逼迫你的,放心吧。”他的语气是细致温柔的安慰,却微微透出一丝失望。我的心底深处变得柔软起来,眼中泛起一丝温润,一时间竟忘了要挣脱他。他真的是个谦谦君子呢,我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以前的唐琬会喜欢他了。如果我不是先与文侑相遇的话,或许也会喜欢上他的吧?
他轻轻放开我,看见我头上没有任何珠光宝气,只别了一支素雅的梅花簪,温煦的笑意从嘴角渗出。“你以前也很喜爱梅花呢,我这院子里的梅花都是为你而种的。这支梅花簪虽也淡雅,但今日既然是你我大婚,为何不戴我送给你的凤钗呢?”
凤钗?我心里咯噔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慢慢浮上来。
他见我一脸疑惑,一阵哑然失笑说:“哎呀,我忘了你已经记不起来了,或许在哪里搁着了吧。算了,只是一支钗而已。”
他的话里说着无所谓,眼中却有股淡淡的失望弥漫游离。我不由开声想安慰他:“表哥……”
“叫我‘子偕’好吗?这名字还是两年前你为我取的呢。‘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十分喜爱这名字,这两年也总是以它相会文友。”
“子……偕……”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欣慰地笑了:“从你口中说出的这个名字,让我觉得很幸福。”
我的心像有一根针尖慢慢划过。想不到唐琬和他的感情竟是如此之深,如果不是我,他们此刻一定已是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吧。
“你的身子还没完全恢复,还是早点歇息吧。明晚开始我会去书房就寝,但今晚……只好委屈你……”
我领悟地点了点头,如果今晚他不在这房里的话,明天府上还不知会闹出怎样的流言,他这是在保护我吧。而今晚,我竟要和一个认识不到几天的男子同床共枕,即使深知他是个谦谦君子,但多少仍有些不习惯。我想,只能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睁眼到天亮了吧。
黑暗中,枕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你可要快些想起来啊。”我心中一阵莫名的难受,只怕……他要永远失望了。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淡极似无的呢喃飘逸在空气中,弥漫飘散。
我的心,在一瞬间好像停止了跳动,一颗温润的液体终于缓缓从眼角溢出。
赵府。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极尽诱惑和陶醉,仿佛沉浸在这个没有愁苦的世界,心就不会痛了。
“侑哥哥,不要再喝了!”娇俏的少女双眼似要喷出火来,跑上前将酒杯夺过来。“那女人欺骗了你,你还这样想着她念着她,她究竟有哪点比我好!”
一身白衣的男子没有说话,布满血丝的眼眸透出憔悴和落魄。手中紧紧地捏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纸,只要再用点力,纸上那娟秀的字体瞬间就可以化作一团灰烬。
如果你心里还有我,今晚请你把我带走,我会当面向你解释清楚……
他的心在挣扎,在斗争,他要去吗,该去吗。
明亮而溢满情意的双眼,顽皮清脆的笑音,她的一颦一笑占满了他的脑海。可那绝美的人儿今晚将为别人披上嫁衣,他无法忍受,他一定要见她!
他踉跄着站了起来。
“侑哥哥,你要去哪里!”露莲焦急地扶住差点倒地的他,一脸惊慌失措。
他甩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去,却在转角处猛然直直地倒下。
“你怎么了!”露莲跪在地上,抱起他的上身。他苍白的脸上直冒冷汗,全身冰冷如腊月霜雪,身体不断地抽搐着,痛苦异常。
“来人哪!快来人哪!”少女尖叫的哭音打破了是夜的沉静。
他的心很痛很痛,也许再次醒来之时,她已成了别人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