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3月5日——星期四——晴——成若溪
成若黎下午回家,身上简直脏得可以,像是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小乞丐。
我一猜她就是和别人打了架,忍不住拿着鸡毛掸子追着她跑了半条街,臭丫头跑得真快,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后来才晓得她躲到阿泽家的衣柜里,我问到阿泽那小子他居然硬扛着不供出人来。哼,成若黎,算你逃过一劫。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偏偏学打架!真是气死我了!
怪了!我为什么要生气呢我明明一点都不喜欢她。
no7
一九九二年。
成若黎再长大一点点,俨然化身风一样的假小子。以前心心念念好久,十分想要的红绸裙如今终于挂在了衣钩,然而徒沾染尘灰,只天天穿一身利索的短衣短裤跟在几个男孩屁股后边儿跑。
上树掏鸟窝,下河摸螃蟹的事儿瞒着大人也没少干。
街坊邻居看见了总取笑她没个女孩儿样,但这取笑里总是藏着善意和宠溺,毕竟就连成家父母都觉得女生外向乐天一点,以后出社会才经得住风雨的洗礼。
这个年代普通人家培养的孩子还没有把儿女打造成精致的小王子小公主一说。
按部就班的长大、上学、工作、结婚,过着非常正轨的生活,对于物质精神匮乏的90年代,已然是一种奢侈。
红岩小学是一所挺普通但校园环境还算不错的学校,身处前门街中央位置,有灰红色的环形三层教学楼和一个面积颇大的土操场,每到下雨天,就会淋出一个个小水洼,成为一年级小朋友的天然玩具。
下课十分钟热闹非凡。
女生通常踢毽子、翻花绳或跳皮筋,男生呢,游戏则更加丰富——斗鸡、打弹珠、拍画片、滚铁环…
当然,这些都比不上未来几年条件好的孩子回家捧着小霸王游戏机打一局魂斗罗或者超级玛丽。
对了,还有俄罗斯方块,八十年代出生的人要是没玩过这个游戏的一定是火星人…
呃,也许火星人也玩儿过…
趁看门的老大爷睡意昏沉之际,瞅准机会的成若黎小朋友再一次溜达进来,聚精会神蹲在涂成大红色,雨一冲刷过有点掉色的围墙边,研究草丛上的一只绿色蚂蚱——这可是她的老朋友了,每天这个点都要在此表演精彩杂技,为了唯一会叫好的女观众。
白云温软。
清风浮动。
暖暖的阳光从树的缝隙中照进来。
眼前是这大自然无比生动的小精灵,成若黎只觉得一切都美好得不像话,托着腮冒着白日梦泡泡。
看够了,正待要挥手告别,一个悄无声息却在旁虎视眈眈了好久的小胖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下去,逮住了蚂蚱的长腿,得意洋洋地斜着眼珠子冲成若黎炫耀,右手一捏,蚂蚱成了蚂蚱糊,冒出恶心的浆。
泡泡一戳即破。
“你这个大坏蛋。”
成若黎愤怒了,直接扑上去就和那个小胖子厮打起来。
扯耳朵、抓头发、掐脸……凡能想到的招数都用上。双方你来我往,各领风骚。
火爆的场面瞬间吸引了操场上一众小学生围拢过来,一个圈,中间空出余地,也没人上前去拉,基本上都在“噢噢噢”起哄。
长大以后的成若黎打死也不肯承认的是,一贯战斗力惊人的她居然被小胖子打趴下了。
更可恶的是,小胖子毫无怜香惜玉之心,一屁股坐在了她的身上,耀武扬威摆着各种pose。
成若黎感觉到羞耻,眼睛立马就红了,她努力抬起头望向那一张张看热闹的脸,带出了丝丝哀求和祈盼。
有些不懂事的低年级孩子仍然在笑着拍掌,高年级已经懂事的孩子看明白了她的眼神,却要么面无表情,要么扭过了头去。
虽然经常也被捉弄,但其实一直被伙伴们保护得很好的成若黎第一次感觉到了这个世界的冷漠乃至恶意。
现实社会就是这样残酷。
哪有什么人之初性本善。
一个小学生也会有趋利避害之心。
恐惹祸上身,本能就选择最利己的方式行事。
所作所为都会体现出恶的苗头。
“叮铃铃……”
最后一节课铃声拉响,小胖子从草丛里抓出一把烂泥,吐一口口水,揉巴揉巴悉数抹在了女孩头顶上,恶作剧得逞大笑几声。这才斯条慢理翻身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两步,扭一扭,比了个鬼脸,又拍拍屁股。
成若黎趴在地上,感觉所有的骨头都快要散架了,最难过的是,精神一下子没有了支撑点。
曾经无比向往的校园,欢呼声欢笑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冷暴力带来的悲愁。
别总说一个小孩子懂什么。
其实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敏锐感知度,也许远远比大人强上更多。
她没有哭,只是伤心,一垂下眼睑是蚂蚱残破的身躯。
一张手帕飘了下来,遮住她的脑袋,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脏。”
有人坐下来,一边嫌弃极了一边解开她的发带轻轻擦。
成若黎想:还是有人关心我的。
眼泪突然忍不住夺眶而出,她“哇”地一声哭出来,委屈极了。
被牵着手走到校门外,一路的小吃摊吃过去,成若黎那颗受伤的小心脏才算是勉强愈合了一点儿。
一身脏兮兮回到家,正好被成若溪碰了个正着,还未来得及张口解释,女大圣就扯着鸡毛掸子要动粗,成若黎条件反射得往外跑,顺手薅了椅子上搭着的小睡裙,一边跑一边拿起胸前的哨子吹了三长一短的求救暗号,几个孩子迅速聚齐,习惯性跑到白家的小卧室。
白泽把衣柜门一开,成若黎急忙跳了进去,隐藏在黑暗中。耳边听着姐姐气急败坏追问小伙伴们的吼声,越发不敢动弹,心里暗暗祈祷小伙伴们一定要扛住。
心诚则灵,逃过一劫。
清清爽爽洗个澡,换上干净的棉布睡裙,虽然头发还是脏得要命,但好歹有个人样儿了。
五个人盘腿坐在地上,津津有味儿看起了动画片。
“阿泽,去拿点吃的吧,肚子好饿。”没几分钟,成若黎摸摸瘪下去的肚皮说。
今天真是消耗太多体力了。
“喂,你自己没长手啊?”金正宇每次对她都是“喂喂”的喊,从来不叫名字。
白泽倒是很听话地站起来,小跑着去了厨房。
墙上的闹钟“当当当”响了几声,指针指向了七点整。
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透过窗户闯进来。
“金正宇,吃饭啦!”
“金正宇,我叫你吃饭啦!”
“金正宇,说了让你回家吃饭。”
女人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撕裂一样喊着。金正宇简直能够想象到一身豹纹的妈妈扶着门边的红砖,十分不耐烦伸着脖子张望,又不得不小跑着回厨房查看汤锅的样子。
“若黎啊,回家吃饭了!”
“井善,吃饭吧。”
妈妈们的声音每次都像商量好一样此起彼伏的响起,房间内的几个人面面相觑,爬起身穿好鞋子就往外走。白泽正好拿着两瓶牛奶呆呆杵在门口,伙伴们从他旁边经过,高鼎和成若黎毫不客气地抽走了牛奶瓶。
“我们走啦!”
“明天见哟。”
白泽望着空荡荡的卧室,肩膀垮了下来,小小年纪却老气横秋叹一口气,站了半晌没动。
那里刚才还是热热闹闹。现在却像是自己太过于孤独的一场幻觉。
白路言走过来,双手揣在裤兜里,靠在门边,默默看儿子一眼,跟着无声叹一口气说:“儿子,我们也吃饭吧!”
白泽双手交握,再看了一眼被几个伙伴拨乱的五子棋,转身跟了出去。
孩子们你推我一下,我挤你一下,跑出白家的大门。
路旁堆砌的水泥台,一个个普通的瓦盆里几朵小雏菊迎风飘摇,内心也向往着和他们一样快乐与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