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8月18日——星期五——晴——成若溪
太阳快把我的皮都晒掉了。
唐老师说得对,夏日炎炎正好眠。所以她上课的时候大多数同学都听话地睡着了,她也不敢叫,因为总会惹来几个男孩子拍桌子摔板凳。我看到她被气哭过好几次,但不知怎么还是忍耐着。
哎,唐老师讲语文课的声音总是有气无力,奄奄一息,听久了其实我也困,但我用力揪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立马就清醒了。更何况,我还是她提拔上来管纪律的班长,这个面子无论如何要给的。
当然,每次她一转身,我就会扯着那几个顽劣的男生耳朵训斥半天,他们在我面前说实在的,规矩多了。
爸爸妈妈说只要我考上大学,砸锅卖铁也要供我念。我一定要努力努力再努力。
对了,成若黎也三年级了,我希望她不要老是疯疯癫癫只知道玩,看看人家井善、正宇和高鼎,算了,高鼎就不用看了,他们俩大哥不说二哥。就说前两位,成绩可都是数一数二的。
只要她乖的话,我可以考虑天天给她补习。
no8
每周一到周五,孩子们去上小学,老公们去上班之后,几个家庭主妇就端着菜篓子聚在金家门口的台阶上聊天。
女人们背后的水泥墙上全是来来往往小孩子用粉笔胡糟糟写下的名字——
白泽
成若黎
金正宇
吴井善
高鼎
歪歪斜斜,一个比一个的字丑,尤其是“黎”和“鼎”,缺胳膊少腿。
两个大一点的孩子留下的印记有所不同。
金林峰画了戴红帽子的超级马里奥,成若溪画了《美少女战士》中的月野兔——plus版本,手正正指着马里奥,一行字大大的——我要代替月亮消灭你。
金林峰不敢明着反抗,只能偷摸在下边儿加上两个幼稚的小字——反弹。
“井善回家说你家正宇又考了个双百分,大姐你可高兴坏了吧?”连秀智一边说话一边手脚麻利地给土豆去皮。
胡京花也跟着凑热闹:“哎哟,你们俩的小子可都厉害,我那若黎丫头也这么棒就阿弥陀佛了。”
罗仙兰一贯不苟言笑,三角眼涌动着莫名的情绪。
儿子啊,妈妈什么都想知道。以后这些事你能亲口告诉妈妈吗
你知道妈妈多么羡慕井善妈妈,井善回家什么都说。像你这么大的孩子,不正是无所隐瞒的年纪吗?
就算不是全部,你考虑一下说几样,哪怕无关紧要妈妈都想听。妈妈跟阿姨们在一起都不好意思了,知道吗?
胡京花体察大姐的心情,笑着拍拍对方的手,说:“别着急,都还只是孩子呢!”
“他们两兄弟一点都不一样,也不知道像谁。”罗仙兰话音刚落,向来没正行的丈夫金三忠从街角笑嘻嘻出现了。手里提溜着一块猪肉,嘴里哼着拿手歌曲《三百六十五个祝福》,看到自己的老婆在前方盘腿坐着,赶紧凑上去更大声地唱着:“时间每天转了一千四百四十圈,我的心每天都藏着一千四百四十多个思念……”
男人一身衬衫西裤皱皱巴巴,脚上灰色凉鞋少了一只,光着的脚丫子偶尔硌到石头疼得跳两步,但并没有影响到他精神的八字胡下弯弯的嘴角。
罗仙兰简直没眼看,语气恶劣问道:“还有一只鞋子呢?”
金三忠摇摇头誓死绝不告诉任何人,但这任何人不包括老婆。
原来上公厕的时候一只肥硕的老鼠从门洞飞蹿而来,被站半道上的他恰恰拦住,一人一鼠无语对视几秒钟。他恶趣味脱下一只拖鞋狠狠扔过去,老鼠没砸到,砸进茅坑里。
胡京花和连秀智忍不住哈哈大笑,金三忠也不以为意跟着没心没肺地笑,被老婆拿着一把芹菜一路抽着头抱头鼠窜。
“这下自己成老鼠了。”
连秀智笑着笑着,突然落寞隐现。
“秀智啊,你还年轻,合适就再找一个吧!一个人,总有很难支撑的时候。”胡京花看了看女人打了个小补丁的衬衫和她脸上不符合实际年龄的沧桑,忍不住真情实意规劝着。
“算了算了,我不想井善难受。为了他的感受,我可以永远不再婚。”
话语里斩钉截铁。
1996年5月15日——星期三——大雨哗啦啦——成若黎
今天晚点才能睡,我们要等阿泽回来。
虽然他这一次离开很久我很不开心,但我知道他是做他喜欢的事,所以我们都不准埋怨他。
每次我们看电视,他就会在旁边默默学着动作,悄悄记下所有的台词。好几次我没有敲门推开他的房间,都发现他一个人站在镜子前练着各种表情。
妈妈总说阿泽比我强,但他衣服不会扣、吃饭用筷子都不利索,到底强在哪里呀?不过阿泽,我还是会为你加油的。
对了对了,我发现姐姐无论要什么,爸爸妈妈总是尽力满足她的愿望。但到了我这儿,他们就总是说再等等。
他们总让我要懂事,可是要懂事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下午好想吃大大泡泡糖,可是出门前爸爸妈妈一分钱都不给。放学的时候书包里却神奇的出现了泡泡糖,鼎子告诉我是正宇偷偷放进去的,我想说,谢谢他。
不写了,妈妈叫我去摆碗筷。
no9
一九九六年一月。
白泽退学了。
他爸爸久未谋面的老朋友最近接上了联系。聚会上无意中撞见一个人在房间无实物表演的白泽,那悟性十足的演绎天分深深吸引了他的目光。于是不愿放过了这颗演戏的好苗子,决定请私教给他补课,同时开启演绎生涯。
“啊哟,阿泽还这么小呢!我怎么能放心他一个人出去。”
白路言内心极其不情愿。
踏踏实实过日子的成年人对于生活圈子以外的世界虽然充满好奇,但同时也饱怀戒备。
即便提出建议的是自己最最要好的好兄弟。
“儿子,你想去演戏吗?”
“我想的,爸爸。”
“那…那行吧!”
唯一可以让他改变主意的,不过是最后孩子表态,想去。
白泽离开校园时,天阴沉沉的,像未来不可预测的旅程。
前脚踏出门口的一刻,他回了头,目光温和,穿越了一间间教室,几张熟悉的脸。
成若溪坐在教室,咬着笔杆子看窗外时,恍惚看到了白泽背着书包纤瘦的背影。
她甚至清楚感觉到他回头那一眼投在自己的脸上,像平时清润,又有些感伤。
“阿泽这是去哪儿?”
简直是奇了怪了。
那一秒她还没意识到,天天见面的人突然就要隔好长一段时间才可以看到。
再见已是数月后。
白泽的房间,五个人团团坐着,盯着电视屏幕里正在播放的《潇洒臭屁王》录像带,这是一部小成本爆笑喜剧片。众人眼睛都不舍得眨巴一下,生怕错过了白泽短短一两分钟的镜头。
等啊等啊。
终于,白泽出现了。
一身小乞丐的打扮,坐在大老板的饭店门口,浑身脏兮兮的,眼神明澈,更清晰倒影出怯怯。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上前乞讨,一次次,无一例外都被走出来喝醉酒的客人踢上一脚,他整个人僵硬退回去,蜷缩在角落里,微微颤动着身体,卑微又可怜,指甲掐进了掌心,隐忍一切。
他扮演的竟然是喜剧中的悲剧人物。
几个孩子不太懂得什么叫做浑然天成的表演,只是单纯觉得,电视里实实在在就是一个小乞丐,让人心疼的小乞丐。
成若黎捏着手里的肉包子,恨不得钻进电视,轻轻放进小乞丐的碗里去,让他可以填饱一下饥肠辘辘的肚子。
白泽看着伙伴们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这种来自伙伴认可的感觉,远远好过导演的夸奖呢!他忍不住凑过去,在每个人手里的肉包子上啃了一口,看到他们错愕的表情,愈加开怀起来。
“阿泽,你以后会成为大明星。”吴井善按下暂停键,把白泽拉到自己身边,眼神在屏幕和真人之间来回游弋,用了肯定的陈述句。
“诶,你们说呢?”他问其他人。
“当然啦!我们阿泽最棒了!”高鼎三两口吞下包子,半个身子挂在金正宇肩膀,手却牢牢握住白泽的右手晃了晃,狗腿地说:“阿泽啊,等你红了,我给你当助理吧!为了表示我的诚意,从现在我会加大食量,长肉长个,在你身前挡住影迷们对你铺天盖地的热情。你愿意实现兄弟这个美丽的心愿吗?”
白泽脸颊微微透着红,并不接话,或许此时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可他在心里的确真心实意记住了。
直至多年后长大成人,他红透半边天之时,第一时间圆满了这个当时不正经请求。
“阿泽,等你赚了很多钱,可不可以给我买很多的牛肉干吃呀?”
成若黎凑上去,扯扯白泽天蓝衬衫一角,笑出一口亮白的小米牙又说:“但是你的扣子是不是又系错了。”
“喂,你看这是什么?”金正宇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右手摇晃着奶白色的扑满,硬币在里头叮叮当当。
“这是小猪嘛!你当我傻啊~”女孩皱皱鼻头,表示很不满。
金正宇伸出一个手指头,点了点女孩的额头说:“喂,连自己都不认识,你说到底谁傻?”
……
……
下一秒,某人手臂上多了一排整齐的牙印。
“喂,你是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