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了!不好了!公安就要到了——”
亮子正陶醉春妹说的“家”的甜美中,听得那只歪头老母鸡在外面大喊大叫,惊了一下,像船上的鸬鹚,被外公从喉里挤出鱼儿,大为不满:“公安来就来吧,还会冲进来管我们儿女情长的事。”仍紧紧搂着她不放。
她像刚从羊妈妈肚子钻出的小羊仔,发着抖:“哥,赶紧松开,公安来抓了!”
儿时他怕公安,妈安慰他:公安有啥怕的,乖儿又没学坏。他学着妈,安慰她:“傻妹,别怕,公安有啥怕的,我们又不作坏事。”
她从他坚实温厚的臂膀中挣出:“哥,你傻呀,这不是我们的家,是窑子,我们都让骗了,你快松手呀!”
“不是家?窑子?!被骗?!”
他被雷公打一般,惊得不小,一时傻了眼,像抱心爱的小狗狗,把她搂得更紧了。
“嘭”地一声响,房门被推开,那个歪头老女人慌慌张张地闯进,像歪头鸡在草堆里翻着食,一边翻着他的衣兜一边喊:“啊呀呀,你们两个还春兴着,公安已在路上啦!嘿,还带了四百块,费用两百九,找你一百一”就把钱扔给他,把薄毯一扯,催命般喊:“还愣着,想被抓个现行!”
“臭女人,滚开!”他光溜溜的,又羞又火,一手捂着裆部,跳下床拣起地上的毯子,快速地盖着春妹茭白般的玉体,回身抢过老女人手中的衣裳,摭着身体吼着:“还不滚开——”
老女人瞅着他怒吼着,像一头要吃人的公狮,吓得后退好几步。歪着鸡头,不晓是哭还是笑地求着:“公子爷,我怕了你,真的,内里的一个老主顾刚来的电话,公安已在路上。你醒醒吧,快逃呀!”
“你滚开,我们穿上就走!”他雷劈大树般大喊:“你不走也行,我们就让公安抓去,告发是你们骗的!”
“啊哟,哪说不走,是想看着你们走了了事。哪边几个都逃了,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后生也逃了,就剩你们这对冤家了。我走就是,求两个快点,快点!”老女人差点脆下,说着踉踉跄跄地走开。
他和她急急忙忙穿着衣裳,他一边乱穿着,一边好生气地质问她:“你晓这是窑子,咋不早说!”
她像没偷吃庄稼的小羊,挨了主人的鞭子,好委曲,抽泣着:“我咋晓你……下车后,你走了,那车老板就把我带到这……我才晓这是窑子,我不依,他们就让我还钱……他们说还上钱就让我走……我说给他们做杂活……还是被推进这屋……我瞅到是你……我……”
他明白了,像抱着委曲的小羊一样仔抱着她:“好妹妹,哥错怪了。那点钱你收好,今晚找个地方住下,明天到厂里找活,我们赶紧走!”
她应了声,被他拉着手冲出房门。
小厅像秋风扫过的空坪,一片孤叶不留。他哪晓咋跑,她说:我晓。就带着他使命往外跑。刚跑到门口,就瞅见一辆警车“吱”地停下,跳下几个公安。
“站住!”公安喊着。
不好!“别松手!”他喊了一声,拉着她,像赶集一样,冲进好热闹的人群。
“啊哟,不长眼的!”一个路人被撞了,骂道。
他险些摔下,说了声对不起。呀,春妹呢!
“春妹——”他像丢了心爱的小羊,大喊起来。
“抓住哪高个——”一个公安追了过来。
他像儿时捉迷藏,赶紧猫下身子,溜到一个卖衣裳的地滩,蹲下装着挑拣衣裳。好一会才回头往四周瞅了一眼,村道上依旧行人不断,叫卖声不断,才放心地站起来,就四处喊着春妹,可就是没有一声回应……
“哥——哥——”一个像牛牯一样,粗声粗气声音倒是回了声。
强强,强强没被抓!
“强强,我在这——”
两个“难兄难弟”抱在一起。那年,外公家发大水,他跳进救小羊,差点没了命,他和小羊都让外公的渔网给网上了,他紧抱小羊不放。不同的是,他和牛牯,没被网着。
“你还有哥,逃命也不叫声!”亮子狠狠地揍了强强一拳。
亮子气傻了,强强还笑:“哥,真爽!我的小弟弟都快让小仙子弄折了,就是没爽够,就听小仙子喊:强强,快跑,公安来抓了!裤衩还没套上,就被小仙子光着屁股拉着逃了出来。哥,你爽么。”
“小仙子!她在哪,我恨不得宰了她!”亮子咬牙切齿的恨。
“哥,我已揍过她,她哭了……她说……”
强强想说下去,让亮子阻了:“好了,想说啥海边说去,这里人多。”
走着走着,海的声音近了:哗啦,哗——嘭!哗啦,哗——嘭!
“小仙子哭着说,她爸在她很小时就死了,她妈带着她和傻弟改嫁了。后爸是个坏蛋,常打她妈,她十五岁那年就被后爸强奸了,去年她带着弟逃了出来,这里的老板收下了他。她好可怜……”
哗啦,哗——嘭!哗啦,哗——嘭!
这是海的声音么,为什么像哭,为什么像嚎,这就是我从小就想听的海的声音么……为什么这么凄惨、这么痛心……
“哥,她真可怜……下雨了?”强强用手抹着眼。
“可怜个屁,自己被害又来害人,她眼也笑眯眯,嘴也笑咪咪,狐狸精!什么下雨,那是大海在发怒。”亮子不能原谅小仙子。
“哥,别赖小仙子,她很可怜,我应了要娶她,她哭着应下了。”强强还很乐。
哗——嘭!
亮子低着头一步一步踏着石阶上了堤坝。
他第一次瞅见了海:
海水搅着月亮,黑呼呼蓝深深白惨惨地翻腾着哭叫着,朝坝壁发疯地扑过来……扑过来,无数只抹着又咸又苦泪水的手,颤威威地……颤威威地在坝岩缝上攀扯、求助,可石壁太滑抓不住啊……又挣扎着在石壁上乱摸乱抓,绝望的泪水撒满石壁,哗地一声重重地摔下,嘴里吐出一大滩白沫……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啊——”
亮子跪在堤坝上,发疯地大喊。心海、梦海、爱海像三股麻条搓成的麻绳纠结在一起,又绞上这片哭叫的海水,他解不开,挣扎着。
哗——嘭——哗啦——
哗——嘭——哗啦——
“哥,你咋了?你咋了!”
强强瞅着亮子呆呆地瞅着瞅着坝下,咋的就大喊起来,躺在坝上痛苦地扭曲着身子。不晓他着了什么魔,吓着了。
“强强……”一个笑咪咪的声音在喊。
“小仙了,你咋来了?我哥他病了,叫也不晓应,咋办!”强强见了救星般喊着。
“强强,我悄悄跟着来的,你别慌,我看看。”小仙子笑眯眯的。
“帅哥,帅哥,”小仙子又笑咪咪地叫了两声。
“你还笑,你还笑——”
亮子猛地从坝上跃起,甩了小仙子一个耳光,流着泪喊:“你咋还笑呀……”
小仙子被打,捂着脸呜呜哭了一阵,又笑了:“不笑什么办,要活命么,不笑什么办,我弟还小,跟着呢……”
“小仙子……”亮子听着,抓起小仙子的手,往自己的脸上打。“走,我们去公安告发他们!”
“哥,告谁?告哪牲畜不如的后爸?我想过千百回了。他蹲了牢,我可怜的娘还有脸面活呀!告小店老板,告得完么,村里闪着红灯是一家么。告来小店的客人么,他们都是和你们一样的打工仔,他们也有说不完的烦和闷呀,老婆跟人跑的,没钱娶不上老婆的。小店虽脏,也是他们解愁解闷的地方。有钱人是不会到这样的小窖的。”小仙子扯出被捏痛的手说:“再说也是我自己跑到小店的。我也在鑫泰做过女车工,姐弟俩的活命钱还是有的,可一天十几小时,小豆子又小又傻老被人打,整天鼻青脸肿的,我心疼……”
“这……”亮子听着迷茫了……
“小仙子,有我强强在,瞅谁还敢动弟一根小指头,回鑫泰呀。”强强把小仙子搂着。
“强强,”小仙子不哭了,笑着对强强说:“你就是傻,这一带打工的,哪个不晓我小仙子,回得去么。”
“认得就认得,怕啥!”强强搂得更紧些。
“强强,快放开,哥在呢……”
抱吧,紧紧地抱着吧。
春妹,你在哪呢,我也要紧紧抱着你,春妹,别怕,哥不会让你成了第二个小仙子。
亮子问:“小仙子,你看到春妹了么?”
“哥,那个穿红衣裳的春妹么?是她帮的你?”小仙子红着脸,挣开牛牯。
亮子点点头。
小仙子说:“哥,我对不起你……她逃出来了么……”
亮子点点头。
小仙子叹了口气。:“那个春妹也是个可怜的女孩,今天下午被骗了来,还好逃出了。没看见呢。”
“红衣女孩……下午才来的!哥,是车上那个红衣女孩么?”强强惊讶地问。
亮子点点头。
“好漂亮的,哥,你爽么,你也应下娶红衣女孩。”强强嘿嘿地笑起来。
小仙子嗔着强强:“强强!你闹什么嘛,没看见哥急着呢!”
亮子点点头:“应下了。强强,哥不好,把她丢了,快帮哥一起找去!”拉着强强就跑。
小仙子喊着:“哥,你别慌!”
亮子和强强停下了。
小仙子问:“哥,春妹晓得你们在鑫泰打工么?”
亮子点点头,一想,小仙子是在提醒自己,春妹一定在鑫泰等着,就赶紧说:“强强,我们快回厂!”
强强好不舍地瞅着小仙子。
小仙子也瞅着强强好一会:“强强,你跟哥快走吧。我回去就跟老板说,从今天起,只在门口买画买碟,老板要是不让,我就走人,行么?别丢下我呀……”就伤心地哭了。
强强为小仙子抹了泪,应着:“小仙子,我就要你,我要天天都瞅到你和小豆子。”
亮子听着,心里好痛。春妹,你一定要在厂门口等我,我也要天天跟你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