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烛摇曳,清风微漾。</p>
他带着儿子走到窗边,看见黑黢黢的夜色下……站着一个人,那个人穿着月白色的真丝衣裙,从胸口到腹部像是被斧头劈开了似的透着银灰的月光。儿子拽住他的衣角,不仅不畏怯,还目露欣喜说,“娘亲回来了。”</p>
他知道已经死去的人是不会再回来的,所以在女人张开血淋淋的双手想要呼唤儿子时,他关上了窗。</p>
孤魂伶仃,厉鬼索命,在这个名为神竺的村子里已经司空见惯了。</p>
些时,门外有人说:有外乡人来了,村里长辈共神巫商议,说怕扰了神灵,便决定深夜祭祀,洗洁恶灵,驱散污秽。每家每户需带着粢糈、琼酒前去祭拜小童,听从神巫示令渡此难关。</p>
他低应一声,从草席下的暗格里取出他视若家珍的半袋精米与一小**琼酒,然后将祭祀物包在粗麻包袱里出门去了。儿子坐在床边,就像一个被抽空灵魂的提线木偶,目光呆滞,一动不动。</p>
神竺的祭祀是神圣而盛大的,平日里,就是筹备也得月余,而今如此匆匆,想来定是出了大事,他思量着从袖袋里取出一个类似香囊的护符,然后迅速返回挂在了门把上。</p>
这个护符是他的妻子临走前送给他的,所以他非常珍惜,希望能派上用场。</p>
“葛亦,葛亦!”有人叫他?</p>
宻奴从杂草堆里窜了出来,粗麻的衣裳都被草刺划出了口子,灰头土脸的,十分狼狈。</p>
“神坛的祭祀要开始了。”宻奴理理衣衫说。</p>
“那我们快些走吧。”葛亦催促。</p>
“你还不懂吗?”宻奴直勾勾地盯着葛亦,明亮的眼睛里染上了月寒泠气,“这个村子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啊,他们,他们总会遭报应的!”</p>
葛亦沉默,半晌,他才搭话说,“我也会遭报应的。”</p>
“葛亦!”</p>
四目相对,良久,宻奴扫兴地扭过脸看向神坛的方向,而后甩手离去。</p>
葛亦的手已经攥出了汗液,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丛林里的那个白影,眸目间生出的畏怯似风雨雷电忽隐忽现。</p>
他追寻而去,在枝叶阴翳的树林里,受草刺刮划,遭乱石阻道,披月华,负冷风,丢了祭品,忘了时间。</p>
最后,白影停了下来,在弃婴谷的边缘。她转身,怀里抱着一堆白骨,白骨尚有残血,余温任可眼见。如此场面,葛亦登时一个趔趄,吓懵在了原地。女孩眸目清澈,皮肤黝黑,着麑裘兽衣,簪香石竹花,似世外仙人,清雅动人。但这般形容在葛亦眼里却是十分可怖的,因为那女孩的容貌和他亡妻的容貌能有九成相似。</p>
那个孩子明明是他亲手印上囚灵符咒,然后放在弃婴谷的白骨堆上的,明明是他看着化成白骨的,所以不可能是亡女!思绪万分,冷汗涔涔,葛亦觉得自己的心砰砰砰跳个不停,似乎随时都能冲破血肉,跳出胸腔。</p>
女孩歪着脑袋,打量了葛亦许久,才姗姗开口,“父亲,你踩到我的眼睛了。”指腹摩挲着怀中的白骨。</p>
葛亦低头,缓缓抬开右脚,他看见,在黑腐的软泥里嵌着一颗湿漉漉滴着血的眼珠子,眼珠子被压扁,眼白渗入泥土。</p>
葛亦的大脑一片空白,在无限放空的虚无里,他被一声鸟鸣惊醒。他抬头,看见女孩依然歪着脑袋打量着他,右侧空镂镂的眼窝里滴着暗红血液。</p>
“好伤心呐,真伤心啊,伤心……”女孩喃呢着走向葛亦,怀中的白骨断断续续散落掉地,最后只剩下那小小的头骨。</p>
“伤心啊……”</p>
远处草丛里,齐然惊讶说,“她竟然会说话,那刚才还画什么图案,麻烦死了。”</p>
“还是你机智啊,欸,你是怎么知道这女鬼要来找他父亲啊?”齐然问。</p>
“她突然不见了,我闻到了血的味道,就是这个方向。”风回雪答。</p>
“你属狗的?”</p>
“……”</p>
“你为什么不和我一样坐在草地上,你这样杵在树林里,像鬼欸。”</p>
“脏。”</p>
“……”</p>
许久,女孩走到葛亦身旁,刚要张口说话,舌头便掉了出来。葛亦看见那团粉红色的肉—团掉到自己脚边,上面还附着密密麻麻的蛆虫,瞬时作呕,把方才吃进去的晚饭吐了个干净。</p>
“他不会被吓死吧?”齐然担心。</p>
“不会。”风回雪说,“这个村子里的鬼要比人多。”</p>
“那他还这么害怕?”齐然问。</p>
“他害怕的不是鬼,是心。心负愧疚,所以难以面对。”风回雪答。</p>
“什么愧疚?”齐然问。</p>
“他是村子里前任祭司,亲手断送了数百性命。”风回雪答。</p>
“你怎么知道?”齐然疑惑。</p>
“他女儿的舌头里,藏着这些话。”风回雪说。</p>
齐然眸目明亮,从女鬼身上转移到身旁,“原来大名鼎鼎的御神大人真的可以通过珍爱之物窥探他人记忆,不是徒有虚名啊。”</p>
“她收集腐尸塑造身体,屡试屡败,只有这个舌头陪伴了她数年,故为珍爱之物。世间妖灵鬼怪,他们生来不易,故而珍惜,有所爱之物。人,安逸自在,反不珍惜,故无所爱。因此,我是看不到你的记忆的。”风回雪说。</p>
“喂!”齐然不满,气鼓鼓地说,“你对人有偏见,人怎就安逸自在了,我还不是被你掳到这种鬼地方来了!”</p>
风回雪一愣,半晌才说,“你不是人。”</p>
“你才不是人!”齐然撅着嘴,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p>
“我本非人啊。”</p>
“你是木头!”齐然赌气。</p>
“不是。”风回雪一本正经地反驳。</p>
齐然忍俊不禁,捧腹大笑说,“还说不是,木头大人!”</p>
齐然一时兴起没能控制住嗓门,待反应过来,远处那一人一鬼双双看向了这里。</p>
葛亦见了外乡人,自觉不妙,他颤巍巍地退步,想要逃离,这出自本能,也出自恐惧。女鬼虽不想放过,却无能为力,她细窄的脖颈支撑着皮肉溃烂,蛆虫弥漫的头颅,凄哎哎地叫着。</p>
葛亦退步二三,却停了下来,不是因为突然悔过,而是因为在他的正前方站着一个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宻奴。</p>
“宻奴……”葛亦吃惊地看着宻奴。</p>
“他乡之客,是不能在此处过夜的。”宻奴说着走到葛亦跟前,“葛亦你如此胆怯,真是失了主人家的威仪。”</p>
宻奴锋利的眸光扫过齐然二人,手中法杖似冰刃利器蓄势待发,“阁下阑入吾地,不从吾命,需服吾法!今吾以神竺祭司之名,将你二人献祭诸神。”</p>
“献祭诸神?好大的胆子呐。”齐然小声调笑说。</p>
风回雪不以为意,看着气势汹汹的宻奴不为所动。</p>
宻奴挥动法杖向着齐然二人的方向移动着,诡异的步伐,僵硬似死尸的摆臂,整体动作十分奇特。</p>
“这是祭祀舞?”齐然问。</p>
“是。”风回雪答。</p>
“听闻十三城祭祀九重天神时,灵枢君你可是主持者啊,这种舞,你会?”齐然问。</p>
“不会。”不假思索。</p>
“为什么?”齐然诧异,祭祀不跳舞,难不成杵那儿站一会就完了?</p>
“这种舞,丑,是人间俗舞,三重天没有这种东西。”风回雪解释。</p>
丑……</p>
齐然咧咧嘴,无奈地摇摇头,暗自腹诽:大男人还闲丑,有种摘了斗笠啊!</p>
二人说话间,宻奴已经走至一丈内。宻奴用法杖指着二人,然后用力击打二人脚边。齐然一个惊吓跳了起来,以为这神神叨叨的娃儿要打自己的脚,在看到宻奴只打脚边时,齐然更是疑惑不已。风回雪依旧稳如泰山,那雷打不动的身姿,齐然算是见识到了。</p>
“他这是要干嘛?”齐然问。</p>
“不知。”</p>
“怎么办?”齐然又问。</p>
“不知道。”风回雪说。</p>
“不知道?”</p>
“恩。”</p>
说话间,齐然轻轻转动手指,捻起一缕火苗,想要画出张护符,以备突然之陷。谁料,他刚要画符,脚底一个下陷,便稳稳当当地掉进了一个不明的地下境域。</p>
“这是哪里?”齐然问。</p>
“不知。”风回雪答。</p>
齐然摸摸周围的石壁,看看脚下的渗水,经他一番探查发现,这个鬼地方和山洞没有什么区别!就在齐然一人乐呵呵喜滋滋地研究时,风回雪却站着不走了。一片黑漆漆中,一白纱飘飘的红衣人笔直地杵在那儿,那场面,像极了夜行鬼。</p>
“你干嘛啊?”齐然问。</p>
“前面是幽冥鬼火。”风回雪答。</p>
幽冥鬼火?齐然仔细看去,从石壁微小裂罅里,透出一缕幽幽火光。</p>
“你害怕?”齐然问。</p>
“……”</p>
风回雪不答,只是站着,一副雷打不动的模样。</p>
“不怕!”齐然心情大好,乐呵呵地说,“我牵着你。”</p>
风回雪反应不急,手便被齐然牵了起来。他被动地走着,纱幔下,流转的目光定格在齐然兴冲冲的脸庞。</p>
绕过重重石壁,在一块巨大的山石后,他二人终于看到了幽冥鬼火。齐然站在崖边,看着那一团团似岩浆的炙热火源,别提有多兴奋了,活了十七年,终于见着了这么大规模,这么气势磅礴的幽冥鬼火。传说幽冥鬼火奇热、奇毒、奇邪,是鬼府的鬼物。</p>
当齐然沉浸在对幽冥鬼火的垂涎中时,站在他身后的风回雪,汗液涔涔,整个人看起来都快热化了。</p>
“你说,我能带它一点回去吗?”齐然问。</p>
“没有东西可以容纳幽冥鬼火,会被烧化的。”风回雪答。</p>
“是吗?”</p>
“是”</p>
“那我把它吃到肚子里,怎么样?”齐然调皮一笑说。</p>
“胡闹!”风回雪斥责,“不要拿命来开玩笑!”</p>
“我才没有开玩笑。”</p>
“你……”</p>
“我是说真的哦。”齐然打断风回雪的话说,“不信,你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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