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骨岭下的村子是不接待外乡人的,故齐然处处碰壁,无地落榻。</p>
奇怪的是这里的每户人家皆有子无女,仅有的女妇人看起来也奇奇怪怪,不大正常。</p>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齐然打算潜入村子里的神坛一探究竟。但事与愿违,神坛不仅有数层重锁,还有阍者夜守。不过齐然并非扫兴而归的人,他潜伏在暗丛里,打算想方设法弄走那些穿着兽衣,顶着骨帽的阍者。</p>
这时,幽夜里伸出一把手,轻轻地搭在了齐然的肩头,齐然一个惊跳转身,魂儿差点都被吓没了。</p>
只见眼前站着的女孩一头黑发长至脚踝,着麑裘兽衣,簪香石竹花,面容黝黑,五官较好,在他齐然的审美里算是个别有风味的美人。但话说回来,在这诸家熄灯安寝的时刻,这个女孩的出现,很是蹊跷!思至此,齐然正正气势,轻幽幽地说,“妹妹,我不是坏人,我就是睡不着出来转转。”</p>
女孩不说话,**的双脚轻轻踩踏碎石发出声响。齐然疑惑,看着行为怪异的女孩半晌,终不解其意。</p>
女孩一直不说话,见齐然不为所动,便停下动作,往树林深处跑去了。齐然自然追了上去,良久,他们在一片蓁薮荒地停了下来。</p>
定睛看去,草木徒长,荆棘丛生,四方幽森气氛可见。古书有言——夜深有鬼,山深有妖,弃则荒,荒而有魅,妖魅横生,是人之祸。非人之祸,即人所为。</p>
如此看来,这个长居于扇骨岭下的村子确实不寻常。</p>
女孩眸目凄楚,痴痴地看着齐然,许是表达无力,此刻她竟以掌心抵额屈膝跪地。</p>
这是在求助?齐然暗忖。</p>
突然,黑黢黢的前方生出了几盏鬼火,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前方的浅谷。齐然大步上前,怔怔地看着脚下的残骨。</p>
幼骨纵横,尸腐未瘗,蝇虫萦飞,如此场面,若瘟疫过后集尸处理,凄惨至极。齐然心生怜悯,一时竟忘了身后跪礼的女孩。许久,他才出声问,“这里,是何人所为?”</p>
女孩不语,只是拿起石子巨力划刻着地面,齐然仔细瞧去,那是一对看起来似人物的图案,两个简单的图案依照体型可以辨得为男女两性,只不过诡异的是,女者四肢皆断,两眼也画得奇怪,让人不解。</p>
“你能带我去神坛吗?”齐然问。</p>
女孩猛烈摇头,目露胆怯之色。</p>
“不能说话?”</p>
齐然琢磨间,女孩跪爬过来,轻轻拽拽齐然的裤脚,然后指指浅谷的对面,示意齐然去看。</p>
齐然转眸看去,在那鬼火幽幽处,仅着下绔的男子怀抱幼婴,在浅谷旁跪拜过后将幼婴置于谷边,然后转身离去。</p>
弃婴?齐然欲前去探查究竟,结果刚抬脚就被女孩拽住了裤腿。</p>
“这谷里的尸骨皆为弃婴?”齐然问。</p>
女孩点头。</p>
“女婴?”</p>
女孩继续点头。</p>
“奇怪。”齐然低喃,“有子无女,何以繁衍?”这乡俗好生奇怪。</p>
这时,传来婴儿的哭声,齐然怜悯,不想任其自灭,又无法将之养育,在他踌躇之际,已有人将婴儿抱起轻声安抚。仔细瞧去,那人一袭红衣,头戴纱幔斗笠,玉笛在侧,容止威仪,不是灵枢君还能有谁!</p>
齐然惊喜,差点就要踏着枯骨飞奔过去了,好在及时抑制住了情绪,但还是朝着那身影大喊了声,“好巧啊,灵枢君!”话即出口,就遭了对方的一记刀眼。</p>
风回雪怀抱着婴儿,从对面飞跃过来,想都没想就将婴儿塞在了齐然怀里,然后朝村子的方向走去了。</p>
齐然追上去,“你把这东西给我干嘛,很碍事唉!”</p>
风回雪停步,看向齐然,欲言。</p>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我知道。”齐然抢先一步说话,“可是我这样,万一遇到鬼怪,自保还是救她?她虽然屁大一点点,可是我也才十七岁啊,我还没娶媳妇呢!”</p>
“你谁都无需救,我会保护你。”风回雪说。</p>
齐然欲说无言,咬咬牙,气哄哄地别过脸嘀咕起来,“谁要你保护,谁需要你保护,我才不需要!你该管好你自己才是,这里可是禁法区,你这种蒙面侠最容易被鬼怪算计了。”</p>
风回雪抬手,本想卸下斗笠,但在犹豫间,村子的方向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他便放下了手,复往村子的方向走去。</p>
祭祀往往伴随着死亡,无论是人是畜。</p>
风回雪站在树林暗处,远看神坛方向的热闹欢景。</p>
“奇怪。”齐然疑惑,“刚才还安安静静的,现在怎么就杀鸡宰羊起火祭祀了呢?”</p>
“非是祭祀。”风回雪说,“而是谋命。”</p>
“什么意思?”齐然问。</p>
“用牲畜的血喂养恶灵,从而囚困恶灵,用火焰驱散污秽,从而饲养圣洁。”风回雪答。</p>
“简单点!”</p>
“有人用食物喂养你,却剥夺了你的自由。用清泉为你洗浴,却将圣洁的你饲养。”</p>
“你的比喻……”齐然咬牙。</p>
“具体来说,就是这帮人饲养了恶灵,用圣火为恶灵洗洁恶性,却又将恶灵囚困,以免恶灵恢复恶性,继续作恶……又或者说避免恶灵的报复。”风回雪详细解释。</p>
“灵枢君什么时候也学会拐弯抹角了,直接点不好么,啊?”齐然调皮一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风回雪面前的纱幔,像是要用目光穿透层纱抵达对方的眸底。</p>
风回雪似乎是一愣,无意识握拳,然后冷冷地回道,“是你愚钝。”</p>
“喂,你说话不作数!”齐然气呼呼地直跺脚,“你说过我很聪明的!”</p>
“是我看错了。”风回雪说,且一本正经。</p>
“就说你瞎嘛,戴着这么多层纱的斗笠能看对才怪!”齐然咋呼,话即出口才反应过来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哎呀,都被你气糊涂了。”</p>
这时,风回雪的手突然伸了过来,轻轻地触上了齐然的胸口,又迅速撤离。</p>
齐然一怔,待反应过来,只听风回雪狐疑地说,“没有受伤?”</p>
受伤?齐然低头,映入眼帘的是触目的鲜血。不知什么时候,手中怀抱的女婴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他胸前的一大片血红。</p>
“孩子……哪里去了?”齐然不敢置信,呐呐地问。</p>
“走了。”风回雪说。</p>
“走了?”</p>
“是,走了。”</p>
只见,草木葳蕤的深林处,一具婴儿的森森白骨在缓慢地行走着。白骨滴血,残肉腐化,透过月光,女婴那摇摇欲坠的心脏还在扑通扑通地跳动,命象虽存,死亦油然。</p>
“收起你的怜悯。”风回雪握紧笛子,凛声说,“齐二殿下,可怜……是没有意义的!”</p>
“话虽如此……”齐然表情怅然,低声说,“亲眼目睹死亡,还是不忍心啊。”</p>
“不忍心?”</p>
“是啊,不忍心。”</p>
“为什么?”</p>
齐然侧目,审视似地打量着风回雪,然后反问,“难道你看见同类遭难,能够熟视无睹?”</p>
“自然是不能的。”风回雪说。</p>
“那不就结了。”</p>
风回雪沉默,他的目光从化为枯骨的女婴流转到祭祀欢舞的神坛。这时,那个穿着麑裘兽衣的女孩终于跟了上来,她气喘吁吁地跪在地上,然后整个人都扒在地上,呈跪拜状。她又伸出手,复画起了为齐然画过的奇怪图案。</p>
齐然看不懂,但风回雪懂。当风回雪看清那图案时,整个人就像受了一记霹雳,振痛了他的心脏,牵连着他的每一寸皮肤。</p>
追寻过往的记忆,每一份都是痛楚十足的利器。</p>
竹木搭建的祭台,香藤编织的花帘,石坛琼酒,素食五谷,兽童请飨,篝火尚能啖食,月华正好祭祀。夜半时分,人们群舞以谢神佑,以美酒佳肴相赠,以手脚皆断的兽童相奉。以为美好皆靠此维持,殊不知被断手脚的兽童宁要自由,也不愿被视为神物放在灌满琼酒的石坛里。</p>
这便是活人祭祀的开始,由人开始,延续数万年之久,从原本的祈求活命升华为对神权的敬畏。</p>
“你看懂了?”齐然见风回雪盯着图案一动不动便问。</p>
“……”风回雪抬头,转眸向神坛方向说,“一种活人祭祀,被选中的孩子将以神的待遇接受供奉三天。”</p>
“那三天后呢?”齐然问。</p>
“三天后……他们将被砍断手脚,装在一个灌满琼酒的石坛里,并以巫术封印元魂,从此受禁于此暗无天日的坛子里。”他说话的尾音有些颤抖,小到微不可闻。</p>
“为何砍断手脚?”齐然问。</p>
“手能触摸污秽,脚能踩踏危险,除去二者,自然平安喜乐。”风回雪答。</p>
齐然面生愠色,斥责说,“愚蠢!愚不可及!平安喜乐自由人为,怎能以他人苦痛祈求,如此,便是谋命杀人,为恶,为邪,当去之。”</p>
“何去?”风回雪反问,“这九州大地的人皇可封神,可黜神,神由人封,不由人治。他首创活人祭祀,杀人如麻,草菅人命!他尚且如此,他的子民又能好到哪里去!”</p>
“灵枢的愿望,便是有一日,造人的天神皆亡,人皇罢免诸神,这样,失了天神掌控,失了人的供养,诸神该为妖则为妖,该为遗族则为遗族,天地不该受这种权力的制衡,一切当顺应自然。”风回雪说。</p>
“非也。”齐然否定,他初闻风回雪吐露真言,却不曾想这人身为御神竟未有半点身居高位的桀骜,那份凛然正气似乎都是一种谋求自保的假象,“神不啻身怀异能,且有胜于常人的寿命。既生于天地,自然要有高低之分,这种制衡非过,非错。人作为寿命短暂的弱小者,当有一份信仰寄存于心,以期盼明日康健喜乐。但信仰终归是信仰,伤害他人以谋求利益的信仰,不是信仰,而是野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