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然站在崖边,左手执剑,右手剑诀,银光加身,长袖裹风。风回雪于十丈外静观,只见,齐然倏地抛去长剑,以法施力,剑便破势而下,在幽冥鬼火的漩涡里搅出了一番浪花。火花四溅凝结成珠,通通自觉入了齐然的掌心。风回雪惊讶,却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真的如风尚翼所说,并不简单。</p>
不受禁法区限制这一点,就足以怀疑。</p>
十七年前,祭祀九重天神的祭品之所以是齐然,便是因为这孩子在出生时便被诸神商榷后一致下了诛杀令。</p>
生而识物,为神天赋,万法不降,不受控制,为正为恶,均是威胁。这便是诸神协议上书谏言的的全部内容,灵枢君身为御神,也只能顺命下令诛杀。这一杀到好,将齐然杀到了人间,齐然活了命,他风回雪便得背负着这些仇恨与诸神周旋。这份帐,诸神怕是会同他一并算清吧?</p>
思量间,一条黑蛇由壁岩,直击风回雪颈间,他受了幽冥鬼火影响,自反应不急,遭了暗算。黑蛇张口就是一通撕咬,将毒液浸入风回雪血液后,松口撤离。从始至终,不过片刻。待齐然发觉,风回雪已经手捂伤口,扶墙而立了。在他们后方,风尚翼携留黎兽被群蛇围绕。齐然停了手中的动作,上前扶起风回雪的胳膊,即使受了伤,他的身体也未有半点懈怠。</p>
“你没事吧?”齐然问。</p>
“无碍。”风回雪抽回被齐然搀扶的胳膊,一脸冷漠看向风尚翼说,“阁下以为,这种毒伤得了我?”</p>
“大人并非凡物,自伤不得,不过……”风尚翼抚摸着留黎兽的毛发,唇角浮现诡谲的笑容,“禁法区里,大人您……和凡人又有什么区别呢。”</p>
“阁下很是了解啊。”风回雪语气冷漠,神情镇静,但扶着伤口的右手却颤抖不已。</p>
“违女帝之令,唯有‘斩’!”风尚翼鬼气加身,怒气腾腾。</p>
“怕我找到奇山,完成夙愿,就不能帮她行造魂之术,复活她的好妹妹鬼女柏均了?呵,别做梦了!就算在小重山苟且活着,我也不会去复活一个魂散的鬼!天地循环,怎可悖逆!”铿锵有力,全不像受了伤。</p>
“那就等着堕凡吧御神大人,哦不,司貌之神回雪大人。”风尚翼拱手施礼,“七日之后是新御神花朝娘娘的加冕圣典,届时人皇将昭示九州人界,三重天将宴请诸神,诸鬼,诸妖,大人您也务必到场。”</p>
到场?他能上得了三重天?风回雪冷笑,“想杀我的人或神或妖,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了,我还敢出现?”</p>
“大人罪不至死,诸神要伐的另有其人。”</p>
风回雪自然听得懂风尚翼的弦外之音,他知道,风尚翼假意邀请,只不过是想告诉他,他的女儿柔儿接替了他的位子,成为了曾经万众瞩目的他。</p>
风尚翼显然是目的达到了,很多时候,多说一句都是废话,他召</p>
回到处乱跑的黑蛇后说,“告辞。”</p>
齐然站在风回雪身后,看风尚翼走后说,“这个恶鬼,说话拐弯抹角的,很让人生气。”</p>
“走了。”风回雪说。</p>
“欸?”</p>
“他从那边走的,出口在那边。”</p>
“我知道啊。”齐然说。</p>
“你知道?”</p>
“我们就是从那边过来的啊。”一脸天真。</p>
“……”风回雪觉得,自己好像变笨了。</p>
在村子的神坛前,葛亦坐在右侧宴席上,看起来精神恍惚,大概还没从方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p>
宻奴拖着厚重的礼服,摇晃着铜铃,在祭台上跳起了祭祀舞。想来是以为方才被他点动机关,落入地下的外乡人已经被他们所供奉的伟大的神明给制裁了,所以面容多了份轻松,少了份凝重。</p>
此刻,坐在台下的神巫也走上了祭台,在祭台上那个大坛子里吐了口酒,然后盖上盖子,贴上封符。祭祀礼成,村民们开始吃食。</p>
葛亦迷迷糊糊地拿起筷子,一口一口缓慢地嚼食着,突然,他的牙齿被骨头咯了一下,他吐出食物,看见那根手骨上的残肉里冒出几条蠕动的黑色蛆虫,看起来软软胖胖,很是瘆人。胃部剧烈搅动,最终将吃进去的肉通通吐了出来,差点连肠子都吐出来了。</p>
“怎么了,怎么就吐了呢。”旁边的村民炸开了锅。</p>
“吐这种污秽的东西在神坛旁,神明会怪罪的!”</p>
“勿怪勿怪!”</p>
人们神神叨叨的说教愈来愈远,在自己的世界里,葛亦发现,那根手骨上的蛆虫不见了,却多了一只白底黑纹的大蝴蝶。他的眼睛随着蝴蝶振翅一动一动的,好奇的目光下能看出空洞。</p>
葛亦疯了!</p>
村民们说,宻奴不信,从祭台上冲下来就看见葛亦捧着那根手骨,像珍宝一样观察着。那种爱怜的眼神就像看着新生的婴儿,满足而充满祈盼。</p>
“葛亦,葛亦,你看我,看我啊,看我是谁?”宻奴急切地摇晃着葛亦,企图把他的视线从手骨上拉离,结果却是徒劳。</p>
葛亦的双眼再不会聚焦,他的目光只停留在那根被他咀嚼得满是牙印的手骨上。</p>
在神竺的祭祀礼上,需食清淡之物,以素食为主,但唯一的荤食,不是鸡鸭鱼肉,而是人肉。幼婴之肉被视为圣洁的象征,食之能消灾解难,弭除病痛,故此,他们杀婴、弃婴、如牲畜敝屣般待之。</p>
他们认为儿子是血脉的繁衍,忠贞是天赐的美德,因此,他们一夫一妻,从不纳妾,只生一子,多者杀之。女儿是灾祸的始端,能招徕阴物,引祸谋命,故杀之。</p>
但为繁衍,他们不得不从外乡买来妇人为妻,这些妇人就像被圈养的畜牲一样,不见天日。</p>
“所以说,擅自阑入会被祭司驱逐入地下幽冥鬼火境域,受风尚翼的制裁?”齐然好奇地问。</p>
白骨女孩点头,用齐然为她做的纸舌头说,“肉会被蛇吃掉,白骨用来堆砌扇骨岭。”</p>
“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又是怎么死的?”齐然问,毫不顾忌。</p>
“她被母亲亡灵养育,藏在扇骨岭,以人为食,活至十三,患疾而故。”风回雪抢答。</p>
“我又没问你,你插什么话,窥探别人记忆很好玩?”齐然揶揄。</p>
“我只是回答你。”风回雪说,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p>
“回答也别乱说啊,亡灵怎么养育婴儿?”齐然显然不信。</p>
“她的母亲可不是一般的亡魂,是从三重天下界的遗族人,为神域之众。”风回雪解释。</p>
“好端端的遗族,下界干嘛?还被拐去做媳妇。”齐然疑惑。</p>
“贪玩。”</p>
“贪玩?”</p>
“是。”</p>
他们来到了弃婴谷旁。</p>
齐然看着幼骨莫名伤感,他抛出几张冥符,在旁施法引灵,顿时,婴孩的啼哭声响彻云霄。魂困荒野,不入轮回,凄凄惨惨,叫人触景伤情。</p>
神坛旁,葛亦猛地抬头,眼神戒备地看着周围的人,在对上宻奴担忧的眼神时,他如一只受惊的小鸟般逃也似的冲上了神坛,揭开坛子的封盖,一头扎了进去。宻奴惊愕,在周围村民近乎震怒的喊叫中,宻奴普通一声跪了下去。他不跪天不跪地不跪神不跪鬼,他跪给了现实。他无数次想要逃离这里,而今天才突然顿悟,逃离这里,对他来说,比死还难。</p>
“最残忍,最邪恶的,明明是你们啊,明明是你们这些自称圣洁,追逐圣洁的人啊。”宻奴跪地喃呢,“奇怪的,是你们啊。”</p>
这时,葛亦已经被从坛子里拉了出来,他蜷曲着身体,嘴里叼着一只孩童的幼臂。</p>
“他他,他咬了小童,神啊!”</p>
人们惊叫着,不可思议地看着葛亦,仿佛看着一头怪物,一头啃食神明的怪物。</p>
“他该被剁成肉酱喂食牲畜!”有人提议。</p>
“应该把他的头颅挂在神坛上,让他受风吹日晒之苦!”</p>
宻奴突然大笑,笑得上接不接下气,他颇为困难得站起来,看着周围人们愤怒的脸庞,又不自觉得捧腹大笑,像是听了一个十足可笑的笑话。</p>
“把一个十岁的孩子砍去手脚,泡在酒里当做神明,你们问过孩子的感受吗?”宻奴发狂,他喘着粗气恶狠狠得说,“错的是你们啊,错的明明是你们!”</p>
“孩子,你虽被邪物侵袭,但我们都不会怪你的。”神巫走了过来,用高高举起的琼酒为宻奴洗礼,他摸摸宻奴的脸颊,就像抚摸自己的孩子般温柔。</p>
“你该去神的地方忏悔了。”话毕,神巫一刀掣下,宻奴的头颅便咕噜咕噜地滚到了路边的水沟里。宻奴的眼睛还大大地睁着,他半张着口,似乎还有话未说。</p>
神巫突然的制裁震惊了所有人,但他们震惊之余却是拍手称快,无一惋惜,就连啃食着幼臂的葛亦都没有多看他一眼。</p>
“谁都救不了这个村子。”风回雪说。</p>
“为什么?”齐然问。</p>
“根深蒂固的习俗如果能改,早改了。换句话来说,他们有了自己的善恶观,那种善恶观和我们的善恶观背道而驰,就像两个极端,谁都不能将谁同化。”风回雪说。</p>
“我们?”齐然咬文嚼字,在风回雪说出‘我们’这两个字时,他还微微地震惊了一下,想着一直自称‘不是人’的灵枢君,终于有做人的觉悟了啊。</p>
“有问题?”风回雪疑惑。</p>
“没有。”齐然欣然一笑说,“你说两个极端,谁也不能将谁同化,这一点不对哦,少众会被大众湮没,大众才是世界主流。”</p>
“话虽在理,但是神竺的问题,你要怎么插手?”风回雪问。</p>
“我不插手。”齐然答,“虽然少众会被大众湮没,但是离大众太远,少众只有自己消亡咯。”</p>
“你……真是个好人呢。”风回雪突然说。</p>
齐然一愣,看着风回雪纱帐飘飘的斗笠,突然有一种很强烈的**。他的眼睛想看透那层层纱帐,看进这个人的眼底,看看这个人到底是用怎样的表情冷冰冰地说出这种让人暖心的话的。</p>
“你……怎么了?”被盯得不自在的风回雪问。</p>
“我想看看你的脸,可以吗?”齐然满怀期待问。</p>
“可以。”很是爽快。</p>
“不准戴面具!”齐然强调,孩子气十足。</p>
“不戴。”</p>
“没有骗我?”</p>
“没有。”</p>
被忽视的白骨女孩慢悠悠地离开,她知道,命运即是如此,就无法改变,已经经受的痛苦不会清零,而未来要经受的痛苦也需要自己去承受,无论谁都拯救不了谁,即使是神。</p>
齐然始终不知道的是,在神竺人的习俗里,踩踏碎石,即为求助的意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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