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紫兰殿,寝殿。
李隆基身着贴身衣物躺在床上,武惠妃则是将身子靠在他的怀中,一起享受这难得的温馨和宁静。
但有些事不是想躲就能躲过去的,思虑再三,李隆基还是开了口:“惠妃,今天晚上我很开心,真的。无论你是为了什么目的、怀着什么心思而举办了这场宴会,但今晚我们一家人却是实实在在地聚到了一起,也度过了一个舒心、愉快的夜晚,因此我要向你说一声谢谢。”
“谢谢?三郎,难道我们之间已经生分到这种地步了吗?我身为妻子,举办一场家宴,这难道不是我分内的事吗?”武惠妃苦涩地道。
“惠妃,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向你表达一下由衷的谢意而已,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敏感了?”李隆基柔声道。
“三郎,也许你说的对,是我太敏感了。我最近经常会胡思乱想,觉得自己已经人老珠黄,你很快就会对我厌倦了。至于我如今的变化,大概从我发现第一根白发,并犹豫着是拽掉还是藏起来的时候就开始了吧?”武惠妃回忆道。
“自古美人叹迟暮,不许英雄见白头。惠妃,你把我的头发扒开看看。”李隆基叹声道。
“是。”武惠妃依言用手指拨开了李隆基最外层的头发,借着烛光,她猛然发现后者的黑发下面竟有数不胜数的华发,吓得她立即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看到了吧,我可是比你大了十四岁,上天怎么会独独绕过我呢?你早就发现过我的白发吧,但你却装作不知道,也不告诉我,只是以黑发遮掩起来了事,力士他也是如此。但遮掩有用吗?我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可是从不瞒我任何事的。谎言,能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了一世呀。”李隆基一语双关地道。
“三郎,我懂你的意思,也不打算再瞒着你了,一年前李瑛被废掉,是我陷害他。”武惠妃语气平静地道。
“你为什么这么做?”虽然已经有所猜测,但李隆基还是想听到对方亲口说出来。
“主要是为了我自己,其次也是为了瑁儿。”武惠妃答道。
“说详细点。”
“三郎,还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李瑛等三人经常聚在一起说我坏话的事吗?”武惠妃问道。
“记得。”李隆基道。
“这件事并非是我完全虚构的,因为他们的母妃全都是因为我才渐渐失宠的,这便注定了我们双方从一开始就站在了对立面,为了避免他日后对我还有瑁儿、咸宜等人的报复,我决定先下手为强,废掉他的太子位。
但之前多次尝试均以失败而告终,这让我明白,只要有张九龄等人在,让想要在短时间内废掉李瑛的太子位就是极不可能的,于是我便选择了等待。
终于二十五年时,机会出现了,张九龄先被罢了相后又因受人牵连而被贬谪到了荆州,我便再次出了手,至于方法,想必三郎也已经知道了,我也就不再赘述了。而这一次没了张九龄等人相助,李瑛果然被废掉了太子之位,另两位皇子也一同被贬为庶民,却又不知是什么原因而让他们躲过了死劫,只是被囚禁在各自的府中。”武惠妃道。
“有哪些朝臣参与了这件事?”李隆基追问道。
“没有,我只是利用了朝堂上的政变,这件事完全是由我一人谋划,咸宜、杨洄都只是受我唆使罢了,而瑁儿更是之前毫不知情。这一点三郎应该也清楚,以瑁儿的性子,我是不可能把这种事提前告诉他的。一切罪过我愿一人承担,只求三郎饶过孩子们。”
“你说瑁儿事先不知情,我相信;不过若说此事的主谋只有你一个,其他人只是被你裹挟,我却是不信。不过你既然不想说,我也不愿强迫你。接下来你就听我说,好吗?”李隆基道。
“三郎请说。”武惠妃似是已经看开了一切。
“李瑛他们会落到今天的这种地步,有三方面的原因:其一,他们自己的原因。他们三兄弟因为和你有矛盾,就在背后对你说长论短,也没有给予你应有的尊重,这虽是人之常情,却不是天之骄子、大国储君该有的心胸风范,身负天下最尊贵的身份做着穷山恶水之民最喜欢做的事,这像话吗?
其二,你的原因。你和太子有了矛盾,担心他日后报复,于是就决定先下手为强,这是正常人都会有的心理。其中也有你的私心——为瑁儿争取到太子之位、让咸宜等人的未来富贵有一个保证,每个母亲都会这样做,但这并不代表着你就可以用阴谋的手段去达到目的,这和你后宫之主的身份相符吗?
其三,我的原因。我因为小时候的经历而变得控制欲极强,觉得这样就可以保护自己身边的人让他们不受到人为的伤害;又因为长大后经历的数次宫廷政变而变得十分敏感,看谁都像是对我有二心、试图不轨。而李瑛三人的串联便让我产生了怀疑,感受到了威胁,因此在他们遭遇危机时我便顺手推了一把。可是,我不禁自问,这难道是明君、慈父应有的心态,应有的做法?”李隆基意味深长地道。
“三郎,我……”武惠妃听了李隆基的一番话,只觉得心情十分复杂,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李隆基也没给她继续说下去的机会,直接出声打断道:“惠妃,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为什么李瑛他们当初犯了那么大的罪,却没有被处死吗?”
“为什么?”武惠妃问道。
“其实我当初虽然做出了赐死李瑛他们的决定,但内心深处那‘饶他们一命’的声音却也一直未消失过,只是这个声音一直处于下风罢了。而力士那段时间也曾为他们求过情,不过他的观点却是李瑛三人是被陷害的,认为我是被自己蒙蔽了,这无疑戳中了我的痛处,因为我本就有借机惩治他们一番的心思,力士的劝说自然没有什么效果了。
但就在最后一天晚上,有一个人找到了我,他的一番话让我心中的另一个声音占据了上风,李瑛三人也就躲过了一劫。”李隆基道。
“那个人是谁?”武惠妃道。
“三十郎。”李隆基道。
“是他?他是怎么说服你改变了决定的?满朝文武大臣都做不到的事,他一个九岁,不,那时还只有八岁,他一个八岁的小孩子是怎么做到的呢?”武惠妃疑惑道。
“他在知道了我对三人的处置结果后,虽然替他们求情,不过却并没有试图为他们脱罪。他给出的理由很简单,若我执意处死他们,不仅会让其他的皇子对我产生畏惧的心理,使得父子离心,还会让我背负一个‘父子相残’的恶名。对于后面的那一点我是不在意的,毕竟就连汉孝文帝不也有一个‘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的名声吗?但前一点我却不能忽视,因为我虽是天下至尊,是称孤道寡之人,却也不愿真的成一个孤家寡人,特别是我如今年老了之后,就越发喜欢那种儿孙缠绕、承欢膝下的生活了。也许这便是他能够说服我的原因所在吧,不讲大局、不论是非、只讲真情。”李隆基轻叹道。
“三郎告诉我这些,就不怕我日后报复他吗?”武惠妃道。
“即使没有这件事,你也会对他产生不满。”李隆基答非所问地道。
“为何?”武惠妃道。
“你是不是在寻找一只白色海东青以及它的主人?”李隆基不答反问。
“嗯。”武惠妃点了点头,聪明如她,立马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三郎是说那只海东青的主人的是李璥?”
“是他的,他还给那只海东青起了个‘白凤’的名字。这些我也是今天未时才知道的,但即使我现在不告诉你,你明天应该也会收到消息的吧?”
“不错,我是从西边查起的,已经只剩下东边了。”武惠妃点了点头道,事到如今再否认也没有意义了,反不如直接认了,也省得对方看轻自己。
“不过那天晚上的事却是与三十郎无关,应该是白凤自己误打误撞之下救了李忠一。”李隆基道。
“为什么?”武惠妃道。
李隆基伸出三根手指道:“原因有三:第一,三十郎是在我们抵达骊山的那个下午在东绣岭捡到的,但我根本没有把长安的事告诉任何人,而且那件事第二天就突然发生了,时间上来不及。
第二,据说白凤当天晚上就弄脏了三十郎房间里的一张桌子,他一气之下,不仅让人把桌子处理掉了,还把白凤扔到外面冻了一夜,以后的每天还只给它喝一点稀米粥。但这些明显不能维持白凤的消耗,那么它便只能自己去捕猎了,所以它那天夜里会出现在西绣岭也就能说得通了。
第三,三十郎和你以及瑁儿他们没有利益冲突,相反以武贤仪和你的关系,应该是对他更加有利才是,所以他犯不着坏你们的事。
所以说,那天晚上的事纯粹是个误会罢了。”
“没想到整件事的起因只是白凤弄脏了一张桌子。天意如此,其奈我何。”武惠妃的心中失落不已,似是感受到了冥冥之中的某种不可违背的意志一般。
“惠妃,你没事吧?”发觉武惠妃此时的状态似乎有些不对劲,李隆基不禁有些担忧地道。
“三郎,我没事。”武惠妃摇了摇头,一向要强的她不愿让李隆基看到自己柔弱的一面,短暂的停滞之后又问道:“不知你打算如何处置我?”
“惠妃,我……”武惠妃的异样李隆基怎会注意不到,这让他不由地反问自己:我是不是对她太过心狠了?
“三郎,你不用感到为难。我知道你有为李瑛他们平反的打算,但若是没有任何理由,恐怕不仅大臣们不会奉诏,就连百姓们也会觉得你是师出无名,这对你的威信、对大唐的律法都没有任何好处。做了错事,就应该受到惩罚。”武惠妃道。
“好吧,我准备将你降妃为嫔,再让你到洛阳住一段时间;李瑛他们也先恢复皇子身份,咸宜、杨洄他们派人训斥一番并罚俸半年;至于瑁儿,既然他事先不知情,那就暂不处罚了;其他的人我也不准备继续追查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李隆基道。
“多谢三郎。”武惠妃说完也不顾自己只穿着贴身衣物,便直接下床,跪在地上向李隆基叩首三次以谢恩典。
李隆基虽没料到武惠妃会如此冲动,却也没有立即阻拦,而是在她行李完毕才将她拉回床上,并顺势替她盖好被子,因为他清楚只有这样才能让对方心里好受一些。
也正如李隆基所料的那样,武惠妃此时才算真正的放下心来,重新将身子塞回对方的怀里,片刻后又道:“还请三郎放心,我以后不会找三十郎麻烦的。”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虽然这正是李隆基所期待的,却也想知道对方为何会做出这个决定。
“其一,四天前的事,只能算是阴差阳错,我自不会怪罪于他;其二,一年多前的那件事,其实我应该谢谢她才是,若不是他的求情,李瑛三人就会被处死,我虽然会痛快一时,却也会从此整天担惊受怕,每晚噩梦缠身,恐怕我的身子也早就垮掉了,而三郎如今对我们的处罚也不会这么轻;其三,他的母妃是我的表妹,我也就算是他真正的长辈了,长辈对待子侄宽厚一些也是应该的;其四,我有一种感觉,三十郎日后会极为不凡,我不愿因一时的不快而为将来埋下祸根。”武惠妃道。
“哦,你竟会有这种想法,我倒是没想到。不过从白凤择他为主来看,确实也可以算是某种征兆吧。也许从他两年前转危为安起,他变成了大唐的福将,不过究竟如何,还要再看看,不可轻下决断。
不过,你能够想到和他化干戈为玉帛,我是真的很惊喜。毕竟你们一个是我最宠爱的妃子,一个是我最疼爱的幼子,若是你们起了冲突,只会让我万分为难呀!”李隆基道。
“那你该怎么谢我呢?”武惠妃问道。
“我尽快让你回长安。”李隆基道。
“不够,我要你现在就谢我。”武惠妃道。
“现在?现在怎么谢?”李隆基明知故问道。
“这样谢。”武惠妃说完,便如灵蛇般缠上了李隆基的身体。
武惠妃的大度让李隆基的心事去了一大半,是以他此时对于前者是极为感激的,面对武惠妃的主动,李隆基也立即给予了热烈的回应。
一时之间,满室皆春,此间乐,不足为外人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