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他娘的不开眼,敢跟我雷豹子如此说话!”雷里长一对八字眉拧成了一道麻绳,冲着院外恶声骂道。
“雷里长,好威武啊!”
只见院门外走进一个身穿粗布儒衫瘦骨嶙峋的老叟,头戴纯阳巾,儒衫上打着补丁,一进门就挑起一对三角眼,黢黑的脸上叠起皱纹,笑着拱手向雷里长寒暄着。
袁司道,袁夫子?怎么会突然来自己家了?萧秋寒目光一亮,心中诧异不已。
“哎呀,我说是谁呢,原来是龙门社学的三不先生啊,幸会幸会!”雷里长从椅子上站起来,脸上堆起了笑容,大咧咧地拱拱手,戏谑地说道。
“夫子驾到,弟子有失远迎!”萧秋寒上前躬身一揖。
“袁先生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老爷子萧洪宝、萧大河、郑氏都连忙见礼,请先生坐下喝茶叙话,甚为周到热情。
在大明朝,尊师重教之风蔚然成风,而且袁司道又非一般塾师,有秀才功名在身,虽然穷首皓经而举业寸功未进,混的也是穷困潦倒,但是在乡社之中已然算得上名流,社会地位甚高,民间有管事纷争,都请他从中调和斡旋,秀才有见县官不跪,不纳赋税待遇。
这一点连雷里长都羡慕不已,因此他可以随便鱼肉乡民,对袁司道还得客客气气,因为人家代表的是知识分子的士绅阶级,里长再横行霸道,在功名在身的秀才面前还是农民一个。
在大明朝,极重礼法,并非如后世那般土豪看不起读书人,科学家地位不如戏子的奇葩年头,一切金钱至上,谁有钱谁就高人一等!明朝取得秀才功名,等于迈入士大夫阶层的低级门槛,混的再潦倒不堪,也要比普通百姓地位高,跟不像后世那些电视剧里描述的那般,随便一个村妇粗汉都可以指着鼻子骂人家穷秀才、酸儒之类的,在现实当中,你一个白丁骂人家秀才试试?
“袁先生,你今日不在社学授书,来此不知有何贵干?”雷里长连忙拱手相迎。脸上笑开了花。
“萧秋寒今日没来社学读书,我实在放心不下,就放了学生半天假,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袁司道习惯性地捋着胡须说,目光瞥了一眼萧秋寒。
雷里长闻言,不由得诧异地吊起一对眼珠子,嗤笑起来,嘲讽似地说:“就这点破事,还放心不下?一个山野稚童而已,何德何能值得你老先生亲自跋山涉水,走几十里山路亲自shàng mén探望?真是小题大做!”
在他看来,袁夫子真是吃驴肉发马疯,一个屁孩辍学也值得他放心不下?脑袋撞猪屁股上了!
萧家老少闻言全都受宠若惊,从来都是学生拜访老师,哪有老师拜访学生的道理?而且还跑了几十里山路而来!
“塾师劳苦,萧家实在受宠若惊,愧不敢当!”萧洪宝作为一家之长,连忙欠身一揖,发自内心的诚意说道。
萧秋寒双眸也是微微一凝,也是颇为意外,便如实禀道:“禀夫子,弟子原本家贫,欲读书而无门,当初便做了高员外公子的随身书童,每年社学二两银子的束脩也是高府支付,才得以蒙学。如今高员外受了小人的挑唆,换了伴读,弟子因此也就辍学了!”
“这是哪个天塌没压、地陷没埋的乌龟王八羔子从中使坏?”袁司道满是皱纹的老脸腾起怒意,一双三角眼灼灼生光,完全不顾读书人的斯文,开口便骂,“真是狗屎糊了他的狗眼,吃肉猪油蒙了贼心,脑袋生蛆,舌头长疮的东西,差点害老夫失去一个品学双馨的好学生!”
萧秋家老少皆是内心冷笑,都拿眼见硬生生觎着雷里长,乌龟王八羔子不就活生生坐在那里吗!
雷里长一旁坐着,听着浑身受用,脸色便陡然拉得驴脸一般难看,娘的个腿,这不是指桑骂槐骂自己吗?
“袁夫子,你也是圣人门徒,骂起人来倒像是泼妇,辱没斯文!”雷里长黑着脸说道。
“我骂的是小人,自然要骂到他入骨入髓,感到疼才好!怎么,你雷里长做贼心虚?”袁司道端起茶杯,翻着一双三角眼,似笑非笑地觎着他说。
“骂得好,骂得痛快……”雷里长只得咬牙一笑,附和道。
袁司道慢悠悠喝了几口毛尖,文人作态地抖了抖衣袖,才缓声开口说:“秋寒,我此来目的,就是要告诉你,你并非只能依赖高家的恩惠才能读书,以后你在社学的所有束脩一概免去,只许专心勤奋进学便是!”
此言一出,犹如平地惊雷,雷里长正包着一口茶水漱口,不由得猛然喷了出去,呛得他眼泪都出来了。咋回事?袁夫子居然要这野小子全免束脩?你当这狗崽子是神童啊,将来能平步青云、连中三元、蟾宫折桂啊?
更可恨的是,如此一来,自己挖空心思报复萧家的结果就被这老酸儒给一棍子搅了,好徒增笑柄!
萧洪宝、萧大河、郑氏都吃惊得目瞪口呆,喜不自禁,情不自禁从长凳上站了起来,自己小儿何德何能,居然让袁老塾师亲自登门,而且减免束脩,免费如学!真是祖上冒青烟,天上掉馅饼,偏偏砸中他们萧家。
萧秋寒吃惊非常,有些想不通袁夫子所为,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从袁夫子前几日tōu kuī他默写《论语》之后,那种惊为神人的震哈程度,如获至宝,早已暗下决心,将他重点栽培,培养出一个未来叱咤朝堂、颠覆风云的人物!
萧秋寒瞟了雷里长一眼,只见他脸色如被人掴了一巴掌的难看,然他感觉舒了一口气。他并不在乎那每年免去几两银子的束脩,现在自家也出得起,而是在于自己一个受雷里长欺辱,被高家轻视嫌弃的寒门少年,却被社学塾师视为至宝,这无疑是打了雷里长一把耳光,也顺便甩了高员外一个耳光!
“老夫子,你脑袋进潲水馊了,还是狗臭屁闻多了,熏昏了头?这种棍子都捣不透,石磙压不出响屁的蠢蛋,你是土地老爷挖了眼——哪一只眼睛看他是个读书的料?哪里值得你免束脩,还指望他将来拜将入相不成?”雷里长跳将起来,完全不顾体统,冷嘲热讽起来。
“雷里长,谁脑子进了潲水,狗屁闻多了,尚未可知!现在你就不要杞人忧天了!”袁夫子风轻云淡地一笑。
雷里长见老东西不吃这一条,便一拍椅背,冷笑道:“社学乃是官家所立,地方士绅募捐筹资而建,不是你的私产,你凭什么免人家束脩?真是瞎子弹琴——全是胡扯!”
“这就不是你里长管的范围了!雷里长也就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雷里长这一招唬老百姓还可以,但是袁夫子直接无视,反唇相讥。
雷里长沿口无言,憋得脸色涨红,在这老秀才面前,他完全如同一个张牙舞爪的大螃蟹,空有许多腿脚,却使不上劲。
老子今个来干什么来的?就是要秃子头上拔毛,鸡蛋里头挑骨头,shàng mén挑事找麻烦来的,跟老子斗,随便捏你一个错,就能让你喊爹哭娘的讨饶!
“萧老四!”雷里长横着双眼,愈发显得阴鸷狠辣,指着院落两侧草棚内酿酒用的大小器具,端起官架子,阴测测地说,“你胆子不小啊,居然瞒着老子开起了酒坊,瞧这规模不小啊?按照大明律,凡民间开设酒坊都要报官纳课,你这酒税为何迟迟没有向我上报?偷税漏税者杖五十,罚没一半资产充公!”
萧大河和郑氏两人脸色僵直,这个雷里长简直就是一条疯狗,逮住自家左一口右一口,还咬个没完了?
老爷子萧洪宝却是哈着腰,赔笑着说:“本家也是小本生意,刚刚开锅,就都没有酿出一滴来,因此未能来得及上报酒税,里长海涵,海涵!”
“海涵个屁!”雷里长猛然一拍身前木桌子,茶盏都蹦了起来,浑身的官威如吹气球一般,气势陡然涨了数倍,指着萧老爷子当头喝道,“大明朝的国赋课税都是被你们这样的刁民给海涵没了!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州府官员,他们吃什么?用什么?真是一群愚不可及的逆民……”
雷里长说着,撸起袖子,指着那两个秩夫命令道:“仔细给我盘查,有多少酒缸酒瓮,大小坛坛罐罐全都算上,登记在册,按数纳课!”
“里长,酒都没酿出一滴,屋里坛子全是空的,如何能全部算数纳税?天下头一遭听说空坛子也要交税的!”萧大河欲哭无泪,这样下去莫说累死赚不到一文钱,还要倾家荡产。
两个秩夫分头查验,飞扬跋扈,搞得整个院子鸡飞狗跳,袁司道站在一旁连连摇头,低声叹气:“强盗,土匪,简直就是无法无天!”
雷里长一瞥厢房和厨房,眸中掠过一丝阴冷,径直往厨房方向走去,萧大河和郑氏顿时脸色煞白,心中骇然,二人连忙抢上前去挡在门口,哀求似地说:“里长,这厨房之内都是日常所用的锅碗瓢勺,无关酿酒之用,高抬贵手吧!”
“滚开!”
雷里长推开二人,一脚踹开了门,双眼毒蛇搜索猎物一般在屋中游弋,倏然间让他瞳孔猛然一缩,整张脸露出无比震撼之色,继而便是狂喜地冷笑起来。
天啊,盐!这家人居然在偷着熬盐?!这回可以大赚一笔了!
“好啊,你个不知死活的刁民,居然偷贩私盐!”雷里长双眸泛着血红,转身一声厉喝。
萧大河、郑氏、萧洪宝皆是一介草民,哪里经过如此阵势,顿时吓得嘴角哆嗦,几乎瘫倒在地。
就连袁司道也闻讯凑了过来,见厨房内堆着大小布袋,全是雪白的食盐,灶上还熬着盐卤,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萧家大祸临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