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亩税,人头税,加上县里火耗提留,总共是一千零一十五文!”
“雷里长,我们家的税早就已经交清了,这如何又要平白无故交多出一两银子?”
萧秋寒前脚刚迈进自家小院,便听堂屋之中传来对话之声。
萧秋寒快步走上台阶,只见堂屋正中坐着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汉子,倭瓜脸庞,长着稀疏的络腮短须,一双眼睛闪烁之间流露出阴鸷的光芒,他头戴软脚帜幞头,身穿皂色盘领袍服,浑身透着一股公门中人的戾气和刁横气息。这便是那晚与王寡妇tōu qíng的雷里长吗?
在雷里长下首还坐着两个身穿短葛秩夫,一人拿着算盘,一人捧着账本,皆是身材彪悍,一副凶相。
该来的终究要来,雷里长的报复来的可真快啊!
“什么叫平白无故多出一两银子?听你的意思,我雷某人巧立名目,敲诈lè suǒ你不成?”雷里长身子猛然向靠椅上一仰,双目颐指气使地一横,如同一只被惹恼而示威的公鸡,狠辣阴鸷的气势抖落的满地都是。
“岂敢,岂敢……”萧父咂着舌头,像是被恶狗咬了一口似地。
“如今你们单立了门户,这田亩税、人头税、诸般徭役,自然要重新单独计算,以前交的只能算你爹娘和几个兄弟的!”雷里长翘起了二郎腿,一边拿眼睛贼溜溜地瞟了一眼躲在墙角逗小花狗玩耍的萧露儿,一边慢条斯理地拿捏着官腔说道。
他娘的,以前交的不算,单立门户就要重新再交一道赋税?这是敲骨吸髓阴狠恶毒的报复啊!
看来真不把这小小里长不当官,里长又称总甲,下面有甲长,明朝十甲为一里,管辖着方圆十几里地方。里长虽然最小的基层政权,与后世的村支部书记相当,但是却是为王当差,其权利不小,一为管慑十甲,二为崔征钱粮,三为勾摄公事,四为编户之役,五为编户为王纳差,六为存留起运科粮。
这是名副其实的土皇帝,若是他想整治哪一户人家,那可是如捏面团一般轻巧。
萧父和郑氏闻言面面相觑,他们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是雷里长携私报复,趁机lè suǒ,若是给他,一千多文的血汗钱实在肉疼,若是不给报复更会变本加厉,鸡犬不宁。
“这个,雷里长,你看我这刚分了家,又修缮了房屋,欠了一屁股债,日子实在艰难……你看咱们乡邻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能否高抬贵手……”萧父陪着笑脸,魁梧身躯哈着腰身,那低声下气的模样甚至要比坐着的雷里长还要矮一头。
“谁和你是乡邻乡亲?我雷某人为王当差,公命在身,为朝廷催科纳粮,乃是雷打不动的分内差事!少跟老子套近乎!”雷里长冷笑一声,不悦地站起来,指着萧父说横起眉毛说道:“你们这些泥腿子,有钱修房,无钱缴税?真是刁民!少在老子面前哭穷叫屈!今天这个税,你叫也得交,不交也得交!”
萧父本就木讷敦实,被这一咋呼,顿时纳着头,竟一时不知如何回话。
“雷里长,这一千大钱实在是太多了,顶咱家半年收成了!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看粉面,给去点如何……”
眼看着雷里长这狗日子的铁了心要报复lè suǒ,不出血是过不了这关了,郑氏索性咬咬牙讨起价来,毕竟少出一个铜子儿,就少割一块肉。
“我雷某人不是那张口闭口阿弥陀佛的大善人!这皇粮国税岂能如菜市做买卖,容你讨价还价?老子丑话说在前头,这笔税交不上来,某只能如实禀报县上,县里头的三班衙役,可是如狼似虎,鹭鸶腿上劈精肉,苍蝇肚子里刮油的角色,若将你们锁拿入牢,那般情形你们自己掂量着些……”雷里长满身煞气,恐吓而道。
这帮爪牙对付平民百姓惯用一敲二诈三恐吓的伎俩,这三板斧抡下去,再硬的刺头都要服软,且屡试不爽。
萧父和郑氏都是老实巴交的本分之人,闻言顿时有些心惊肉跳,不知所措起来。
“晚生萧秋寒,拜见雷里长!”
萧秋寒不失时机地跨入堂屋,虚张声势地向雷里长躬身一揖。
雷里长耷拉着的眼皮,微微一抬,略扫了一眼萧秋寒,见他背上背着一个书箧,略感意外,继而更是冷笑一声说:“萧老四,你家养得起孩子读书,却说交不起赋税,你将老子当猴耍呢?”
“里长误会了,犬子只不过是跟了高员外的公子做书童,读书的束脩都是高员外出的!”萧父连忙解释道。
“有这般天上掉馅饼的事?”雷里长不屑地冷酷一笑说道。
“敢问雷里长,听闻你刚才所言,分了家就要重新再交一份赋税,请问有官府是否下过条文,有何凭据?”
“嗯?”雷里长一愣,氤氲着煞气的脸上,诧异之中蕴含愠怒,多少年了都没人敢问他一句——有何凭据!居然一个毛都没长齐的黄口小儿敢质疑他?他那双阴鸷的眼睛如毒蛇一般觎着萧秋寒,显然被这句问话激怒了,傲慢冷酷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喝了几天墨水就敢质问起老子来?官府条文?老子的这张嘴就是官府条文?你要凭据是吗,自己到县上问县太爷去啊!”
妮玛,还是高看你了!这就是个横竖不讲理的泼皮货色啊,完全无理可讲,白费口舌!
“晚生唐突,里长勿怪!”萧秋寒却是微微一笑,“请容一月之期,必当将所欠赋税分文不差悉数奉上!”
一月之内,慢慢收拾你这只疯狗!萧秋寒眸中瞬间腾起一丝寒意。
雷里长不屑地冷哼一声,眼角扫了萧家老小一眼,在这片天地,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要报复这乡巴佬一家,不是根本目的,最重要的是要让其服软——为自己的残疾儿子讨上媳妇!一月之期就容他一月之期,反倒是钝刀子割肉会更疼一些!
“也罢,一月后若再有推脱,休怪某家不仁!”
雷里长一副大肚之色,衣袖一甩,带着两个威风飒飒的秩夫扬长而去,出门之时还冷冷睨了萧秋寒一眼——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孩,惹怒老子让你连书童都做不成!
雷里长背着双手从萧家小院出来,快到王寡妇门口的时候,王寡妇豢养的那条大黄狗居然如见了主人一般,大老远就谄媚地摇尾乞怜,这狗东西平日里可是凶煞得很,见人就露出一口渗人的獠牙,狂吠不已。
“天色也不早了,你们先回去吧!”宋里对跟在身后的两个秩夫说道,双眼却泛着贼光,远远盯着王寡妇那小院,体内血流里莫名滴涌起了一股子躁动。
此时正巧,王寡妇一掀茅厕的门帘,从茅房之中走了出来,一边扭着水蛇腰,一边系着腰上的丝带,那股子劲儿要多骚有多骚,要把天冲个大窟窿。
“大别山的山,
大别山的水,
大别山的婆娘爱臭美;
美不美,黄牛鼻子蛤蟆嘴,
骚不骚,肥猪屁股水桶腰,
半夜起来去卖考,
茅坑里头摔一跤,
尿里翻,屎里滚,
臭死你个**人!”
十几个孩童冷不防从哪个旮旯里一哄而出,真是脓包那帮活太岁,他们指着王寡妇嘻嘻哈哈,异口同声地说起这顺口溜。这群小祖宗,自从学会了萧秋寒教的顺口溜,个个早就心痒难耐憋坏了,非得找人开开荤,练练口不可!
第一个遭殃挨骂的就是这王寡妇!单听那调子,伴随着清脆童音,朗朗上口抑扬顿挫,却是颇为悦耳动听。
王寡妇霎时整个人都蒙了,头一回被孩子追着骂,更是头一次听着这么新鲜的骂词!继而便是花容失色,气得七窍生烟,一张大白脸如同揉搓的面团一般,五官移位,露出泼妇本色,顺手抄起一把扫帚,杀猪一般咆哮着追来:“这群小王八羔子,欺负老娘太甚!”
顽童们一哄而散,见王寡妇那副窘态,远远地哄笑不止。
“这都是谁家的孩子,没有教养的东西,怎可出口伤人,胆大包天,成何体统!”
雷里长看的清楚,见王寡妇无故被骂,心中不平,有意教训这群熊孩子,替王寡妇出气。他便扬起衣袖,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官威凛然,指着脓包等人一声怒喝。
呦?王寡妇养的狗没叫,反倒从哪个旮旯里飚出一条野狗咬起来了!
这群顽童可不吃这套,个个鼓瞪着青蛙眼,指着雷里长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齐声唱道:
“床前明月光,地上鞋两双,床上狗男女,其中就有你!”
雷里长闻言霎时吓得面色苍白,几乎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床上狗男女,其中就有你,”这是直指自己和王寡妇的奸情啊!难道自己的丑行泄露了?何人居心叵测?这让他一颗心惴惴地狂跳起来!他也是粗通文墨之人,这是哪个狗日的将诗仙的名句改得面命全非,简直要遭天打五雷轰!
再看那王寡妇更是惊出一身冷汗,一阵心虚,若是她与雷里长的奸情真的被人发现,那可是要浸猪笼的!
“你们这群小杂种,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我来问你,是何人指使你们用这歌谣骂人的?今日若说不清楚,揭你们的皮!”雷里长毕竟是一里之长,一方土霸,略微慌张之后便镇定下来,对孩童之言,并不以为意,厉声逼问道。
对于雷里长凶神恶煞的作态,孩童们愈加不受用了,反而变本加厉地指着他开骂道:
“你妈逼,你妈蛋,你妈死在火车站,全国人民都来看,你妈是个山药蛋!”
啥玩意?火车站是啥东西?雷里长被骂得满头雾水,老脸懵懂,虽然这句没有听懂,但是却知道这是在辱骂他的老母,俗话说大人莫打脸,骂人莫骂娘,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雷里长脑袋嗡地一声,如一根dú cì扎中他脑门那根神经,血气冲顶,暴跳如雷,一边连连跺脚,一边撵了上去,口中更是恶毒地咒骂道:“狗崽子,无法无天了!老子活剥了你!”
顽童们如同受了惊吓的一群苍蝇,一哄而散,口中还打死不饶人地继续骂道:
“你骂我,我不听,你妈是个白骨精,白骨精黑爪子,扯你爸几把子!你打我,我不怕,我到北京找俺爸,俺爸有根红缨枪,对你妈**捅三枪!”
龟儿子,骂人不带这样的,他**太毒了!雷里长如同毒辣椒揉了双眼,两颗眼珠子赤红如火,额头青筋暴突,几乎一口鲜血狂飙而出,恨得浑身颤抖,疯狗一般咆哮一声,追了上去。
……
天擦黑时分,宿仙村十几家茅草屋之中传来歇斯里底的斥骂之声,紧接着便是荆条抽打在屁股上特有的脆响,一声声凄厉的哭声萦绕夜空,在深沉黢黑的山谷之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