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母、祖父、祖母、二堂兄皆笑脸僵直,而二伯母岂容自己的儿子被人如此诋毁,把眼一翻冷冷问道:“他大伯母,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说我家秋亭考不上功名?”
“什么意思?”大伯母来了劲,冷嘲热讽地说道,“全家省吃俭用,累死累活,就是为了供你儿子读书考功名!你自己算算,秋亭从六岁蒙学开始,每年的节仪、束脩、笔墨纸砚,各种名目的游学赶考,这十几年下来的花销,没有百十两银子是下不来的!这要是在富贵人家,九牛一毛算不得什么,可是在我们这等家庭,这一文一毫都是剥皮割肉的血汗钱,来得容易吗?”
“你少说一句不行吗?”大伯父轻叹一声,拉了一把大伯母,低声训斥道。
大伯母狠狠瞪了一眼丈夫,愈发不可收拾,霍地站起身,欲将满腹牢骚全都倒出来:“当年全家齐心协力供他二叔读书,每逢赴考之年,全家都要食糠咽菜,凄惨度日,也是企望博取个功名,让全家鸡犬升天,有个好日子过!没曾想他二叔考了几十年,连个秀才边都没沾上,如今文不成武不就,全家依然靠老大、老三、老四卖苦力支撑着!现在又要供你儿子读书,我看这父子也就一个德行!若不是这父子二人读书抽空了家底,我家秋枫媳妇早娶到家了,现如今秋枫都十八了,媳妇连影子都没有……”
萧秋寒知道大伯母说的都是事实,当年二伯父读书耗尽家财,一直考到四十多岁连科考的第一道门槛都没跨过去,后来心灰意冷自暴自弃,在镇上谋了个账房先生的职位,可是偏偏染上酗酒嗜赌的恶习,能拿回补贴家用的钱财甚少,如今全家又要继续供养二伯的儿子读书,而二堂兄十年寒窗,已然寸功未进,连县考都没过!
由于家底被掏空,而大堂兄萧秋枫的婚事一拖再拖,在明代年过十四五岁便视作成年,大多结婚生子,可是大堂兄已经年届十八了,连像样的彩礼都拿不出来,亲事连续黄了好几桩。这让大伯母感到极大的不满和不公,说起来满腹牢骚、一腔恼火。
“你家秋枫讨不上媳妇那是没本事,反倒赖上了我家秋亭不成?天下哪有这般道理?”二伯母狠狠剜了一眼,嘲讽地回击一句。
“大嫂、二嫂,都不要吵了,这二侄子秋亭还年轻,少说还能考个二三十年的!到时候这荣华富贵什么都有了,儿媳妇随便娶他个三四房……”
三伯母是个善于搬弄是非的精明女人,他抿嘴似笑非笑地说道,话里明讥暗讽,一棒打两家,生怕这水搅得不够浑。
“就怕荣华富贵没盼到,全家喝西北风——还要看老天眼色,刮不刮风!”大伯母又尖刻地接了一句。
祖父苍老的脸庞愈发铁青,紧握旱烟袋的手不住地发抖,大伯、三伯黝黑的脸上都露出无奈之色,大堂兄亦是chéng rén,对家中出境看在眼里,却无力改变,只是低头沉默不语。
二堂兄萧秋亭此时像是被狠狠掴了一巴掌,脸色红中泛白,羞辱的恼怒如鲠在喉,但是自诩作为一个文人,却自持着那份清高和冷傲,眼神之中皆是不屑神色,摇头说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岂是目光短浅之人能理解的……”
说罢一甩衣袖,扬长而去,表示对这群愚妇鼠目寸光的鄙视和抗议。
被人揭了伤疤,二伯母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霍地站了起来,两个黑眼珠子瞪得似乎要跳出来咬人,指着大伯母吼道:“萧曹氏!你今天诚心想找茬是不不是?”
大伯母双手叉腰,争锋相对,眼看二人剑张弩拔,要撕破脸皮,祖父已经忍无可忍地将手中烟袋锅子狠狠砸在桌子上,黑着脸斥道:“成何体统?日子过舒坦了?”
祖父的威严还是有的,大伯母、二伯母都悻悻地坐了下来,接下来全家陷入一阵沉默。
“奶奶,爹,娘!”二伯母语气缓和地说,“平日都是一样种地干活,挣钱养家,可是偏偏二房穿好的吃好的,我们家的孩子就该破衣烂衫,吃苦耐劳,好处全让二房家占全了,这像一家人吗?”
“是啊,这不公平!当家还要一碗水端平!”三伯母也不咸不淡地附和着,顺手还扯了一把一只沉默的萧母郑氏,挑拨道:“四弟妹,你说呢?”
母亲郑氏素来性情温厚,与世无争,不想与他们沆瀣一气地掺合,便淡然一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谁当家都有难处!”
大伯母、二伯母、三伯母见郑氏一副置身事外之态,皆是不悦地冷哼一声,就你顾全大局,会当好人!
“俗话说和气生财,家和万事兴,一家人有什么好吵的!”曾祖母白发苍然抬起头,环视所有人,手里拐杖咚咚地杵在地上,叹了一口气说道,“萧家贫寒,能供得起一个读书人,已经是精疲力尽,越是如此,全家越要一条心!秋亭在几个孙辈之中,最聪慧伶俐,天生是块读书的料子,理应是这个待遇!其他大门、三门、四门以后休要再争了!”
“作为补偿,可以给家里孙辈男丁们每人做一套新衣服!”为了平息这场风波,祖母开口说道,但是下一刻目光却扫向萧秋寒,犹豫了一下随即又补充了一句,“秋枫、秋炎、秋凌、秋骏四个孩子每人一件!”
四个堂兄顿时欢腾雀跃,新衣服只有过年时才能穿上,一年只有一套!
大伯母、三伯母脸色缓和下来,一番唇枪舌剑的争斗,总算落下一点好处,虽然芝麻蝇头的小利,但再小也是肉!
新衣服居然唯独没有自己的!
萧秋寒内心憋屈,央求地目光看向曾祖母、祖父、大伯、三伯等人,可惜他们无一例外地全部将目光移开,选择无视!
他再次被人集体忽视!让他心生一丝酸涩和恶寒!
“奶奶,爹、娘,既然孙子们都做新衣,为何我家秋寒没有?”母亲郑氏终于忍无可忍质问道。
祖母脸色极不自然地说:“家里银钱吃紧,秋寒这孩子身板粗大,一件顶别人两件,就拿他二堂兄秋亭的旧衣服改下一下吧……”
萧秋寒闻言不由的双目圆睁,差点一个趔趄磕掉大牙,这偏心也太没谱了!在他们眼中露儿是女孩,男尊女卑,不给做新衣服是理所当然,而不给自己做新衣的理由——居然是长得太壮,太废料子,好蛋疼!
“娘说的是!再好的衣服穿在一个傻子身上也显不出美丑贵贱来!”大伯母幸灾乐祸,连忙不失时机地落井下石。
“就是,放牛也用不着穿那么好的衣服!家里吃紧,省下的钱正好给二侄子多补些营养,读书费脑子——苦!”三伯母冷冷讪笑,居心叵测地煽风点火,搬弄是非,目的是想挑起大伯母和萧母郑氏的矛盾。
二伯母偏是个木鱼脑袋,不明就理,依然满脸骄傲地说道:“我家秋亭可是文曲星下凡,你家傻子能穿他的旧衣服也是荣幸,别人要我还不给呢!”
母亲郑氏饶是温厚善良,却是恼得浑身战栗,愤然站起身,横眉说道:“三位嫂子左一个傻子,又一个傻子,我家秋寒也是爹娘所生,萧家之孙!做伯母的,还是积一些口德,为晚辈们做个榜样!”
三个伯母脸上皆是露出不以为意的嘲讽之色,那意思你不是会顾全大局当好人吗,活该!这就是报应!
母亲郑氏咬了咬牙,强忍委屈,不再言语,因为辩解也是徒劳!自从她生下萧秋寒这个弱智儿之后,就受尽族人的白眼冷遇,在家中地位与三位嫂子相比乃是云壤之别。
萧秋寒默默看着这一幕,暗自摇头,就这样穷得叮当响的家庭,居然还锱铢必较,勾心斗角,互相死掐,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经!大伯母、二伯母、三伯母这些人在后世那都是活脱脱的毒舌泼妇,鼠目寸光、自私自利、搬弄是非、崇权拜金是他们最真实的写照,可惜他现在要努力扮演一个孩童角色,若不然以他一个chéng rén的心智和思想,早忍不住要拍案而起,好好给他们上一堂思想政治课!
接下来全家才开始吃饭,经过这一场争执,饭菜已经凉了。祖母亲手将那个大鸡腿盛进一个大瓷碗里,吩咐二伯母端到二堂兄的书房里去,这是读书人独享的特权!
吃了几口,曾祖母忽然转头对祖父叹了一口长气道:“洪福!”
“娘!”祖父连忙放下筷子应声道。
“你二弟又病的不轻,已经卧床不起,恐怕熬不了多久时日了……可怜他孤苦伶仃一个人,连一口饭都吃不到嘴,你叫人送些饭食去吧……”老太太说着便喉咙发硬,哽咽起来。
曾祖母口中所指的是她第二个儿子、祖父的亲弟弟萧洪宝,早年天公不作美,妻子、儿女相继去世,只剩下他一根光棍过活,因此村里人便扬言他是牛头马面脱生,克妻克子克女,是满门绝户的命,还有人说他住的房子是阴宅,谁沾着谁倒霉……
“是儿子疏忽了!刚才他们一阵争吵,将我吵昏了!”祖父低声说道,目光扫过几个孙子,问道:“你们谁去给二爷送饭?”
几个堂兄皆龟缩着脑袋,只装着没听见,二爷家的房子是阴宅,谁也不愿意惹上晦气。
祖父脸色难看,目光注视着萧秋寒,不容置疑地命令道:“裂瓜,你去给二爷送饭!”
萧秋寒心里腹诽不已,自己吃的最差,穿的最破,别人不愿意干的活都扔给了他!看祖父那脸色,他若出言拒绝,必然会惹得这老头雷霆大怒,自己的地位可无法与几个宝贝蛋子堂兄相比!
萧秋寒默默提起装着饭食的竹篮,出了院门径直往二爷家走去。
二爷家的院子坐落在高家大宅旁边,萧秋寒推开院门,只见两排茅草房,日久失修,破烂不堪,院子里蒿草丛生,冷清凄凉。走进卧室,里面家徒四壁,一张破旧的板床上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头,一动不动。
“二爷……二爷爷!”
萧秋寒凑近,喊了几句,二爷才睁开瞳孔凹陷的双眼,吃力地坐起来,他披头散发,面黄肌瘦,样子着实有些渗人,这让萧秋寒不禁感叹,真是一个凄惨可怜的老人!
“二爷,侄孙儿给你送饭了!”说着萧秋寒便将竹篮里一碗稀粥、一个烙饼、一点青菜摆在床头上。
二爷颤抖地用勺子喝了几口粥,双目无神地注视着萧秋寒说:“裂瓜,你二爷临死还有人送饭,不至于做个饿死鬼,死也瞑目了!你是个好孩子……这些你拿着吧……”
说话之间,二爷伸手在枕头底下颤抖地取出一串铜钱,递到萧秋寒手里。
“身为侄孙,理应如此,岂敢贪财!”萧秋寒推迟道,拿这老头的钱实在让他于心不忍。
“老朽来日无多,身无长物,断子绝孙,这些铜钱留给谁?你是个忠厚孝顺的孩子,日后只要每逢老朽的祭日,在老朽的坟头添一把土,烧一把纸钱就够了……”二爷凹陷的眶滚落两滴浊泪,以恳求地语气说道。
“侄孙记下了。”萧秋寒深鞠一躬,估计自己再要推辞,老头要死不瞑目了!
怀着沉重的心情出了二爷阴暗破败的院落,萧秋寒数了数铜钱,总共九百七十文,这应该是二爷全部的家当了,他便小心翼翼地将铜钱裹在衣襟之内,万万不可让祖母等人看见。
回到家里,全家人早已吃罢了饭,桌子上被收拾的干干净净,连残羹冷炙都没剩下。
萧秋寒心中在咆哮,自己还没吃呢?期盼的鸡汤没有尝到一口,就连稀粥居然一口也没给自己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