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灿烂的晚霞映照,将这群山环绕的村庄镀上了一层金huáng sè。祖父萧洪福牵着一头老水牛慢腾腾地走进院子,身后跟着大伯萧大海、三伯萧大江,还有大伯的儿子——大堂兄萧秋枫,他年方十八,生的彪悍挺拔,浑身蛮力,正是庄稼地里一把好手。他们一进门就将肩头上的农具卸在门旮旯里,拖着一身疲惫坐在堂屋的台阶上。
二伯的小儿子萧秋炎、三伯的两个儿子萧秋凌、萧秋骏刚过总角之年,正是玩性正盛的时候,蜷在墙角里斗蟋蟀。由于心理年龄相差太远,萧秋寒不屑玩那些小儿游戏,这几个堂兄也有意冷落孤立他——谁叫他天生脑子里少根筋?
“爷爷,大伯、三伯,累了一天,擦把汗吧!”
萧秋寒努力扮演着一个懂事孩子的角色,打了一盆轻水,端到祖父跟前说道。
祖父是个黝黑精瘦的干瘪老头,穿着一件麻布短褐,赤脚坐在青石板台阶上,对于萧秋寒的殷勤没有做声,甚至连抬头看他一眼都没有,而是木讷地摸出一杆黢黑肮脏的旱烟袋锅子,从身旁的布袋里捏出粗糙的烟丝填上,用火折子点着,吧嗒吧嗒地狠吸几口,那腾起的烟雾瞬间笼罩了他饱经风霜、如黄土高原断层一般褶皱不平的脸庞,露出极为享受的神情。
倒是大堂兄擦了一把脸之后,顺便对萧秋寒笑着说道:“裂瓜弟近日学乖了不少!”
这让他心中升起一丝聊胜于无的慰籍,这个大堂兄还是很和善的。
“都回来了,就开饭吧!”
这时一个老态龙钟,白发苍然的老太太拄着拐杖,迈着蹒跚的步子地从堂屋里走了出来,声音和蔼地说道。这老太太就是萧秋寒的曾祖母,全家说话独一无二的老太君,他已经七十多岁,在古代活到这个岁数实属罕见。
“奶奶!”大伯、三伯连忙站起身喊了一句。
“娘!你腿脚不好,在屋里坐着,让孙儿媳妇们伺候着就好!”祖父萧洪福连忙站起身,扶着老太太进了屋。
大伯母曹氏、二伯母王氏、三伯母赵氏,三个女人很快将晚饭摆上了桌,那是一张老旧的方形八仙桌,桌腿都烂掉一块,以砖头垫着。
全家十几口人挤在一张桌子上吃饭,颇为拥挤,但是这种四世同堂的场面在后世却难得一见。
饭食皆是寻常农家的粗茶淡饭,四样时令蔬菜外加两盘咸菜,都是自家地里生长的纯绿色食品,主食是稀粥、烙饼和糙米饭。不过令萧秋寒大感意外是,桌子中间居然还有一钵子黄橙橙香喷喷浮着一层油花的鸡汤!
天啊,自己没有看错,今天是什么不得了的日子,祖母大人居然舍得杀鸡?这等于过一个小年了!
“这只鸡光吃粮食不下卵子,而且也不上山觅食,也就杀了做菜,炖了一半还留一半,只等老二回来再吃……”祖母扭动着树皮一般粗糙的老脸,唠叨着解释说,他口中的老二,就是二伯父萧大湖,父辈里唯一的读书人,在镇上做账房先生。
热腾腾的香气扑鼻而来,萧秋寒立刻馋的垂涎三尺,嘴里没出息地直冒清水,再看自己两个小堂兄萧秋枫、萧秋凌和萧秋骏都是死死地盯着鸡汤,直吞唾沫,而mèi mèi萧露儿则扑闪着大眼睛,如一只馋猫一般,不停地吮着手指头。
这时代生产力落后,亩产量也就两石左右,折合后世三四百斤左右,除去赋税和官府提成,所剩也就勉强糊口,就如萧家这般十几口人吃饭,年复一年地劳作不息,也只是在温饱线上挣扎,吃肉更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唯有逢年过节才能解解馋,打打牙祭。
曾祖母、祖母、祖父等人端坐在上首,一直没有动筷子的意思,他们是在等二堂兄萧秋亭,萧家倾尽全力供养的读书人,是萧家的未来的希望,在他没有坐上桌子之前,全家都不会动筷子,这是全家潜移默化的规矩。
但是三堂兄萧秋炎实在有些等不及了,准备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一双黑眸子贼溜溜地转着,瞅了瞅曾祖母,又瞅了瞅祖父,趁他们不注意,踮起脚尖,抄起筷子就又准又狠地直奔那个又大又肥的鸡腿!
“没规矩的犊子!”祖父眉头一皱,抬手一烟袋锅子敲在三堂兄萧秋炎小手背上,瞪着眼教训道,“你太奶奶都没尝一口,你二兄还在社学刻苦读书,还没坐上桌子,如何轮到你先动筷子?”
萧秋炎吃疼,缩回了手,脸上露出委屈的神色,怯怯地看向自己的母亲,二伯母王氏虽然心疼,但规矩还是要守的,便说:“要听爷爷的话,守规矩!”
三堂兄萧秋炎见央求母亲不成,转而泪汪汪地看向曾祖母,可怜兮兮地央求道:“太奶奶,我要吃鸡!”
老太太心肠软,对这个三曾孙也颇有偏爱,经不住央求,拿起筷子,亲手夹了一块鸡肉放在他碗里,说道:“吃吧,乖孩子!我就喜欢你这股子伶俐的劲儿!”
“谢谢太奶奶!”
三堂兄得意地夹起鸡块放在嘴里,故意仰起脑袋,吧唧着嘴,向萧秋寒等人炫耀自己胜利的果实。
“奶奶,我也要吃!”
五堂兄萧秋骏见老三靠撒娇卖乖装可怜的本事吃上了鸡,心里颇不平衡,也如法炮制,转向祖母央求道。
祖母皱了皱眉头,他对于自己婆婆刚才破了饭桌上的规矩,心里颇为不以为然,又不敢出口反驳,但是出于对婆婆的抗议,还是伸手夹了一块鸡皮,放在五堂兄萧秋骏碗里,却又板脸指桑骂槐地说道:“吃吧,萧家的规矩都是被你们这群小祖宗败坏的!”
虽然鸡皮不如鸡肉有滋味,但贵在油脂丰厚,五堂兄对这意外的收获,吃的津津有味,同样扬起骄傲笑脸,向萧秋寒几人投来炫耀嘲讽的眼神。
老三、老五都靠着撒娇卖乖占了便宜,吃上鸡肉,四堂兄萧秋凌生性胆小,不善言辞,却是眼睁睁地盯着鸡汤,丝毫不敢开口索要。mèi mèi萧露儿已经忍不住了,水汪汪的大眼睛怯怯地盯着祖父,奶声奶气地说:“爷爷,哥哥们都吃了,我也要!”
“女孩子家,就是眼皮子浅,没规没矩!”
还未等祖父开口,祖母已经将眉头凝成小山似地,重男轻女的观念在她心里头根深蒂固,想吃鸡?没你的份!
萧露儿受了委屈,顿时泪珠儿如断了线似地往下滚,母亲郑氏虽心疼,只是用手抚着她的脑袋安慰:“露儿乖,咱不哭……”
真是会叫的孩子有奶吃!对于祖母、曾祖母的偏心,来自后世,惯于平等思想的萧秋寒心中极不适应,更是不平衡,着实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姥姥不疼舅舅不爱,驴见驴踢猪见猪踩的滋味!
正在这时候,一个背着书篓的少年从院门外走来,他十六七岁光景,生的眉清目秀,穿着一身白色儒服,头束网巾,脚下一双簇新千层底油面短靴,似不染尘泥,倒有几分风度翩翩的气度,与满屋的农夫村妇泥腿子形成鲜明对比。
他就是二伯萧大湖的长子,二堂兄萧秋亭,萧家孙子辈里唯一的读书人,此时正从社学归来。
“太奶奶,爷爷,奶奶,大伯、三叔让你们久等了!今日社学塾师讲解《论语》,我听得妙处,散学后又温习了一番,一时忘了时辰!你们干了一天的活,很辛苦吧!”萧秋亭颇有风度地踱到桌子上首,紧挨祖父坐下,儒雅开口说道,那摸样真是一副勤奋好学、尊敬长辈的谦谦君子。
果然是读书人地位超然,从这坐次就能看出举家对二堂兄的宠爱,身为萧家长孙的大堂兄萧秋枫都没这个待遇,只能坐在桌子下首。
众人虽然不知二堂兄所言的《论语》为何物,但是读书人的事情,大概都是深不可测、高不可攀的样子,因此眼中皆露出崇敬之色。
这让萧秋寒内心不由好笑,二堂兄肚子里有几斤几两的墨水,他岂不知?这装逼的本领倒是上上之乘!
“秋亭,你是我萧家孙字辈唯一的读书人,将来是要当官老爷,做人上人的!你能如此用功,爷爷很是欣慰!”祖父将烟锅子随手在桌沿上磕掉烟灰,满脸皱纹舒展地慰然一笑,说道,“农家种田苦啊,一年三百六十日,面朝黄土背朝天,还吃不饱穿不暖!倘若你能出人头地,我们勒紧腰带过得清苦一些,还是值得的……”
三伯也说:“秋亭,我们萧家的未来,就靠你了!”
二堂兄萧秋亭对于祖父的话极其受用,就有些感激涕零了,信誓旦旦地引经据典,大放豪言壮语:“所谓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太奶奶、爷爷、奶奶们放心好了,孙儿一定能过五关斩六将,高中秀才、举人、进士,功成名就,光耀门楣,到时候我萧家绫罗绸缎,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曾祖母、祖父、祖母等人俱都露出欣慰兴奋之色。这个二孙子真是全家的心尖尖,攥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二伯母闻言,更是得意地如同一只刚下蛋的母鸡,趾高气昂理直气壮地说道:“就说嘛,我家秋亭当年怀他的时候,我就梦见一条金光闪闪的大鲤鱼往我肚子里钻,算命先生都说亭儿是文曲星下凡,将来是不得了的人物……”
“这是鲤鱼跳龙门,大富大贵的吉兆呀!”曾祖母也咧嘴附和说道。那神色仿佛大堂兄真的是文曲星下凡,马上要让萧家成为豪门巨户一般!
二堂兄此时欣然享受着全家众星捧月一般的荣光,像是喝醉了酒一般激动得满面红光。
“哼!”
正当众人沉浸在虚无缥缈的美梦之中,却听大伯母忽然冷笑一声,一张嘴撇得跟瘪葫芦一般,阴阳怪气地说道:“什么文曲星下凡,什么鲤鱼跳龙门,到时候别龙门没跳过去,摔得满地找牙,不知东南西北,连累全家喝西北风……”
大伯母素来尖酸刻薄,她这一番极不合适的话语就像一把锥子,无情地将全家的美梦戳了个窟窿,使大家从九霄祥云之上瞬间跌落十八层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