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后,安怀竹就给安沐青下了死命令,接连几日都只能乖乖待在村里,以防她惹出什么乱子应验了涧羽所说的话。临近清明,微雨连连不休,整个天色也显得迷蒙起来,对安沐青来说这样的天气最适合赖床了,这日,一觉醒来微雨渐歇,窗外鸟鸣啾啾,愉悦非常,安沐青正悠哉地逗弄熟睡的七朵,突然院子里传来噼噼嗒嗒的脚步声,打乱窗外欢快的鸟鸣。
“哎呀,老安啊,这事儿早就给你说了,现在……”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嘘……,丫头还睡着呢,可别让她晓得了!”安怀竹忙打断。
安沐青早已贴在墙面听得仔仔细细,可又久久等不到下文,爷爷到底在搞什么?可再使劲地听却只闻得俩老头嘻嘻哈哈地大笑,此时却又传来一年轻男子的声音,温柔细腻,宛如溪水潺潺流过。
“安爷爷,那……就麻烦你了。”
“哎!什么麻不麻烦的,你就安安心心地住下就好!”
“什么!”安沐青惊得疾呼,也不顾刚睡醒的凌乱样子,顶着个鸡窝就急吼吼地冲出来,七朵则睡眼迷糊地跟在身后,腮帮子鼓得老高。
“爷爷,怎么可以让其他男子住我家!七朵不要,七朵不喜欢!”七朵揉揉眼睛,凶巴巴地瞪着眼前的男子,安沐青则在一旁连连点头,默默地从身后给七朵比个大拇指。
安怀竹刚想发作,身旁的年轻男子却微微地朝七朵作了个揖,赞叹一番:“你是七朵吧,我还记得你,长大点了果然更气宇轩昂,不似凡品,今日得见,实乃荣幸!”
七朵跟着安沐青野惯了,哪听得懂这些文绉绉的套话,满脸不解:“主人,他在叨咕些什么啊?”
“他在说啊,七朵你又胖又矮简直是熊猫界的奇葩啊!”安沐青一脸坏笑,男子倒不生气,反而笑看安沐青,眼里却是暖意。
“胡说什么!”安怀竹斥责道,转而面向男子和老头:“李兄,劣孙野惯了,真是让你见笑啊……”
“哈哈,无妨,无妨,我呀就喜欢青儿丫头这股劲儿。”老头打量着安沐青,连连点头,搞得安沐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来,青儿,这是你李爷爷,就是以前村南的酿酒李!”
“李爷爷好!”
安怀竹满意地拉过安沐青:“这位,是李忘远,李爷爷的孙子,小时候人家就乖乖念书,我都很少见着面,现在大了,文质彬彬……”
“我也会读书啊!是吧七朵!”安沐青不屑道。
“哦,忘远也不过是看些玩书权当消遣,自然不敢和姑娘较量了。”李忘远谦逊道。
安怀竹乐得合不拢嘴:“忘远啊,你就住在这儿,好好养身体,以我和你爷爷的交情,这事儿没问题!”
“哈哈,老安,我可把孙子放你这儿了啊,”酿酒李忙搭腔:“忘远,我呢就先回府上了,你就安心养身体,待合适了,就回来。”
安沐青可急坏了,还来不及激烈反抗,那老李头早已乘着马车消失在林口,一时间,房内只剩下安沐青、七朵和李忘远大眼瞪小眼。
“你……”
“你……”
“你先说……”
“你先说……”
“磨磨唧唧地……”安沐青的起床气这才找到发泄口:“叫你先说你就说啊。”
“那我,说了?”
“嗯!”
“真说了?”
“爱说不说!”安沐青懒得打哑谜,正欲离开,却闻李忘远蚊子声似得:“姑娘可否先正正衣冠鬓发,忘远虽知安姑娘向来不拘小节,不过……”
“什么!”安沐青这才发觉头没梳,脸没洗,衣服还皱皱巴巴的,就算再不拘小节人家也是女生啊,立马翻柜倒椅地冲进里屋,还不忘连声抱怨:“你快出去!出去……爷爷!”
“不过,不过,安姑娘,这也是平常女子所没有的爽直,忘远甚是赞赏……。安姑娘,安姑娘!”李忘远当下乱了阵脚,慌忙改口,安怀竹反而安逸地倚着院门,乐呵呵地看着他们吵闹,心下舒畅。
此后几日,安沐青再也没有清闲过,因为,每天都会出现这样的对话。
“安姑娘!”
“干嘛。”
“我想去村南旧宅看看。”
“去呗!”
“好啊!”
“怎么还不走?”
“我在等你啊!”
“不要!”
“安姑娘!”
“说!”
“七朵怎么对我不理不睬的?”
“过胖,说话费力!”
“那你怎么也对我不理不睬的?”
“……”
“安姑娘。”
……
“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把小莽子打得鼻青脸肿的。”
……
“我还记得你带着七朵偷我家麦酒,其实我看见了,我不想说。”
……
“我还记得你……”
“可我已经不记得你了。”
……
“一点都不记得!”
“没关系,我记得就好。”
这日,安沐青正悠闲地摊在屋顶逗鸟,正玩得不亦乐乎,忽从檐下传来李忘远的声音:“安姑娘安姑娘,这么高你快下来!”
安沐青佯装没听见,继续逗弄乖乖伫在食指上的青鸟。
“安姑娘!安姑娘!”
叫的烦了,安沐青索性翻转身子,呼呼大睡起来。
良久,李忘远不再出声儿,却从屋后传来稀稀疏疏的声响,心下好奇,安沐青扒过去一瞧,才发现李忘远扒拉着后院下垂的枝条,正憋红了脸往上窜,不觉好笑:“哈哈,弱不禁风!不跟你玩了!”随即沿着屋旁一粗大的竹茎“呼啦啦”划过篱笆稳稳地落在院外,“书生,你自己慢慢爬吧!”说罢,转身就往山上蹦去。
身后飘来李忘远微弱的声音:“安姑娘,雨后路滑……”
安沐青带着七朵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周围竹林已经茂密地遮住了天光,才停下来张望。
“哎呀,他肯定追不上,说不定还在墙上挂着呢,哈哈!”
“主人,可我觉得,那个怪人……”
“打住!你可不许倒戈哦!”安沐青威胁道,七朵忙乖乖地嘟嘟嘴卖卖萌。
两人休息片刻才发觉此处密不见光,想起那晚的场景还心有余悸,忙往回走,可是雨后山路奇滑,上山容易下山难,再加上刚才只想着躲得越远越好,竟不知觉地跑进了竹林深处,心下懊恼却也只能缓缓前行了。
“七朵,等等我,你一小肉球一溜就下去了,平日里我可没吃那么多。”安沐青紧紧攥住竹条。
“主人,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七朵七朵害怕!”
“不是吧……那个臭书生,都是他的错!”安沐青怪道,却见七朵突然停住,也顾不得其他,顺着烂泥“兹溜溜”滑到七朵身旁,刚好躲进一处杂草茂盛的低地,小声询问:“七朵,怎么了?”
“七朵,感觉到了,主人,七朵害怕!”
安沐青不敢搭话,生怕气息大了就见着什么脏东西,良久,周围却没什么动静,可是越安静反而越让人不安心。
“又见面了!”不远处传来男子的声音,安沐青只觉得异常耳熟。
“难道,又要叫人抬你出来吗?”
“王公子!”安沐青恍然大悟,正想扒开草垛,却被七朵止住:“主人,七朵害怕!”
“放心,你忘了,他中邪了啊,你当然感觉得到啦,再说了,咱们和他还有一面之缘呢。”安沐青宽宥道,把那日涧羽所赠的竹叶死死捏在掌心。
只见男子伫立在林间,细碎的天光穿过细小的林缝形成点点光圈映射在柔滑的长袍上,空气仿佛刹那凝滞。
“哈哈,王公子,你怎么在这儿,真是有缘啊有缘!”
“难道不是你跟踪我吗?”
“怎么会,我又不是张寡妇……”说着,安沐青缓缓靠近不远处的男子,手拽得更紧。
“哼,量你也不敢!”男子眼睛微眯,不屑道。
安沐青小心翼翼地来至他身边,嘴角含笑:“那,要不今儿,你顺便把那契约给签了?”
“还不死心!”男子轻甩袖袍,回身正欲离开,不料安沐青故技重施,迅速拦住去路,扬扬手中的契约:“幸好我聪明随身携带,这也是难得的缘分啊!”男子面无表情,侧身欲走,却被安沐青用契约挡住了视线,来来回回几次,男子终于怒了,正待发作,安沐青眼疾手快,早就把涧羽赠送的竹叶备好,从契约后面向男子撒去,瞬间,竹林异常寂静……
林风抚过,带起满地落叶,细尘在微光下畅游,时光仿佛慢了半拍了,缓缓地,那片封印了蜀山法术的竹叶轻盈地落在男子肩头。
良久
“无聊!”男子抽抽嘴角。
安沐青被惊得回过神来,立马握住竹叶:“怎么回事!你……”
“难道,你想用这片叶子,就把我蛊惑了吗?”男子嘴角微漾,轻扬长袍,稳稳地坐在身后的青石上,斜倚着身边的竹茎,又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安沐青看到这个笑容这个表情就觉得屈辱。
“不可能!道长不会骗人的!”安沐青还不死心。
“哦?道长?”男子语气骤冷。
“你让我试试,再让我试试,我不也是为了帮你嘛。”安沐青已然感觉到气氛的变化,只得服软。
“帮我?”男子又恢复了表情:“是吗?”
“对啊对啊,你都不知道自己中邪了吗?”安沐青见他和缓些许,忙说:“这世上最让人痛苦的事情,莫过于一个人孤孤单单,自说自话了。”
男子并不搭话,凝视着安沐青,安沐青见这个方法奏效,趁热打铁道:“你看你中了邪,连自己都分不清,哎呀,只一下,你就可以正常了,不用自己对自己说话了!相信我!”
安沐青真挚地望着男子,一动不动,终于,男子轻启薄唇:“好吧!”
安沐青刚想欢呼,却又闻男子冰冷的声音:“不过,若是没有如你所说那般……”
安沐青心想你也就一花花公子,还是中了邪的花花公子哥儿,能翻出什么浪花来,忙打断:“什么都没关系!我一定会助你成功的,哈哈哈。”说着,安沐青兴高采烈地跳至男子眼前,把竹叶搁置掌心,聚精会神,果然,不多时,竹叶居然稳稳地升至半空,散发出微弱的亮光,安沐青见此,情不自禁地笑开,却也丝毫不敢放松,脑中浮过涧羽神传的咒语,竹叶慢悠悠地向男子游去,贴至眉心,安沐青念下最后的心咒,恍惚间似见男子嘴角忽地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竹叶瞬间急速地反向而来,狠狠打入安沐青脑心,霎时间觉得天旋地转蒙头转向,整个人就像被一股强力缓缓抽空一般飘荡在虚无里——无知,无觉。最可怕的不是黑暗,而是从四周,不,从四面八方源源袭来的窒息感,那样的孤独,那样的寒冷,那样的噬人心神。安沐青想抓住,抓住那一丝正在消散的天光和七朵越渐微弱的哭喊……
“你输了……”
……
“你说的什么都没关系……”
……
“那我就签下此约,从今以后,这世上除了我,谁都不能干涉……”
漆黑的虚无开始回暖,安沐青仿佛看到了点点星光,它们像在黑夜里飞舞的萤火虫,聚拢,飘散,聚拢,飘散,美极了,美极了……
“好……”
指尖传来微痛,好舒服啊,有感觉的时刻真是好美妙啊,纵使是痛,也比虚无的黑暗美好万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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