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暮雨迷蒙了片片墨绿,清风轻晃着绵延到天边的翠竹,阵阵幽香弥漫于空气中,家家户户炊烟袅袅,院子里,七朵呆呆地靠着栅栏巴巴地望着村口,一脸担忧,忽闻房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连忙惊喜地小跑进屋,只见安沐青把头整个浸入水缸,良久才探出来,蓦地呆坐在椅上,也顾不得黑发湿答答地黏在脸颊,愣愣地说:“七朵!我是死了吗?你……”
“主人,你终于醒了!吓死七朵了!”七朵喜不自禁地扑向安沐青,一颗肥大的肉球顿时倾轧而来,这股超常的重量让安沐青头脑顿时清醒不少,大叫道:“哎哟,我真还活着啊!”
“主人!主人!你不可以再这样抛下七朵了……不可以!”七朵死死抱住安沐青脖颈,眼泪鼻涕齐往脖子上流,吓得安沐青赶紧转移话题,一翻起身:“七朵,我是怎么了?我好像去了一个很可怕很可怕的地方!”
“主人,你忘了吗?你在帮王公子驱邪啊!”
“嗯,这个我记得,然后呢?”
七朵唯唯诺诺半天,才慢吞吞地挤出几个字:“结果,你把自己给驱了。”
“我给自己驱邪!”安沐青差点跳起来,努力回想驱邪时的场景,那个忽然出现的笑容,真让人心里发毛。
七朵忙扯扯安沐青的衣角,安慰道:“主人,你以后就不要再接触什么仙术了,还好这次有王公子在,下次,你再把自己给驱了我又不会……”
安沐青一听王公子,心下更是疑惑不已,问道:“王公子?他人呢?”
“哦,他取了主人的一滴血就走了,嘱咐我好好照顾你,还说什么从来没见过这么笨的女人,被人卖了还……”七朵全然略过安沐青愈加铁青的脸色,眉飞色舞地说个没完。
“好了!”安沐青一拍桌子打断:“那个怪人!他和张寡妇的破事咱们再也不管了,好心没好报!”
“嗯嗯,主人,我们别管他们了,还是管管书呆子吧。”
“书呆子?李忘远?他又干嘛了?”安沐青虽是疑问,语气中却充斥着不满:“要不是他我们怎么会遇到那个怪人,爷爷那么喜欢他到底是为什么!”
“哎呀主人,那个书呆子昨夜一夜未归!”
“一夜未归?”安沐青心下骤紧。
“不过爷爷见你没了大碍已经寻他去了,主人,会不会是他终于感觉到你讨厌他,经过内心的挣扎自己溜回家了?”
“这个书呆子脸皮那么厚,怎么会自己乖乖就走?再说了,爷爷对他这么好,他不可能一言不发就走的,”一股不祥的预感升起,直让安沐青头皮发麻,急忙询问:“爷爷出去多久了?”
七朵也没了刚才的轻松笑语:“爷爷今早就出去寻书呆子了,我在外面等了一天,可爷爷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两人不约而同望向窗外,此刻暮色已沉,最后一丝白光消散在黑压压的天尽头,各家已经陆陆续续点燃夜烛,星星点点,这惯常的景象却更令人不安,七朵垫着脚站在小板凳上点亮桌上的烛台,回过头却吃了一惊,原来安沐青趁这个空当已换上前几日的采药服。
“七朵,就不要点门烛了,只要我没回家,爷爷一定会点亮门烛的……”
“主人,你……七朵和你一起去。”
“不行,你就在家等爷爷回来,回来了就把门烛点亮,我看到了就知道爷爷在等我。”
“主人……”七朵不舍道,却又无可奈何:“七朵知道了,七朵会乖乖等爷爷回家,主人你也要早点回来啊。”说罢,眼泪串子吧嗒吧嗒地落下来,浸湿了眼下两颊的绒毛。
安沐青随手挑起身畔的烛盏,反倒微微一笑,捏捏七朵的胖脸:“你忘了,我可是村里一霸吗?放心吧!”随即轻快地往外走去,没入这漫漫长夜。
安沐青虽自小长在竹村,也不似其他女子好静,可也未曾一个人夜里在林子里转悠过,更别说闯进山林深处了,眼下更是没了往日潇洒无忧的心绪,密云遮住如练月华,不得不一面借着微弱的烛光探路一面还得走走停停,加上最近这林子颇显古怪,自然心下异常烦闷。
“这个臭呆子!若是落在我手里,一定一定一定不会放过你!”安沐青回首瞪着身后的山路,小声咆哮,继而沿着昨日上山的方向慢吞吞地挪动,夜风瑟瑟灌进衣袖使得寒意更深,安沐青不禁耸耸肩拽了拽袖口,此时已至昨日偶遇王公子的地方,那块青石板活像一张大人脸,躲在暗处静悄悄地偷窥夜色,安沐青心下一颤,慌忙缩进昨日藏身的低地,忙不迭地嘀咕:“南無阿弥陀佛南無阿弥陀佛……佛祖佛祖,看在我抄了那么多佛经的份上多多保佑多多保佑啊!”劲风过处,眼前半丈高的杂草滋滋溜溜地摇来摆去,安沐青一动不动,良久,见四周无异才敢偷偷拨开草垛,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摆在面前的哪还有方才的小道,分明是直通山脚的断崖,安沐青慌忙后退几步重重跌坐在泥土里,这一摔才把人摔清醒了,原来,此处正好是山崖边沿,只不过崖边杂草茂盛挡住了目光,才把眼前景致与对崖连成一片,误以为是坦荡平地,安沐青回头张望,见青石板和小路还在才放心不少,扭头又小心翼翼地拨开草垛,几粒碎石次啦啦跌入黑黢黢的崖底,崖下满是随风劲动的黑影,两山夹着深谷蜿蜒曲折,安沐青倒吸一口凉气,若是昨日和七朵再多往后退一步,不用等什么怪东西出现,早就已经一命呜呼了。
“果然……佛经还是有用的!”安沐青定定神,再细看了峡谷一眼:“我家就在山脚,这峡谷又是始于何处呢?按这方向,那峡谷便直通……对了……哼,书呆子,有你好看的!”说罢,安沐青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回身护着烛盏往村南赶去。
路尽头伫立着几间低矮的竹舍,安沐青缓缓走进院子,借着烛火细细观察,发现地上有笤帚扫过的痕迹,一圈旧酒坛整整齐齐列在舍外,分明是不久前被人悉心打扫过,安沐青得意道:“果然来了旧宅,还以为你能跑哪里去呢?书呆子,快出来吧,我保证不欺负你!”
“嘎吱”,身后的栅栏竟被风吹得作响,可又似是有人故意折断,安沐青早就心下不满,立马大吼道:“你还装神弄鬼!”可是刚一转身烛光忽灭,还未反应过来,脖子却被死死扼住,同时从正面袭来一股强大的推力,瞬间整个人活生生往高空抛去,安沐青只觉得身体不断上升,空气也愈加寒冷,狂风肆无忌惮地撕扯着头发衣衫,而扼住脖子的手也丝毫没有放松,安沐青挣扎不过只得反手死死扣住那只手,顷刻间却胆战心惊,一股凉意顺着指尖直灌入体内,忽然,身子倒转,只觉整个人悬在半空,月色断云,一刹那玲珑月光笼罩长空,安沐青已经冷得全身颤抖却还是死命扣住那只冰冷的手。
“你……你,到底是谁?”安沐青使尽全力,想要看清对方的容颜,可还未撑开眼角,那只扼住喉咙的手却缓缓松开,而那股支撑身体的力量忽地消散得无影无踪,整个身体刹那如流星般直直坠落,清辉凝空,宛如一滴竹尖寒露披着泠泠清光融入大地……
恍惚间,一股暖意袭来,多么温暖的怀抱啊,安沐青只觉得被一强大的臂弯围绕着,保护着,嘴角竟情不自禁地上扬,微启双眸,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一张俊毅的容颜,周身繁叶纷飞,竹露清响,寒露落地,两人也翩然轻点于修竹之巅,与漫天纷飞的叶影在风**舞。
“呵,还真有管闲事的。”不远处一个女人的声音幽幽道来。
安沐青心下纳闷,这声音似曾相似。
“我可不想管这闲事,不过……”男子轻盈一跃,带着安沐青安稳落地,接道:“无缘无故,你可破坏了我赏竹的雅兴,这笔帐若不算,我堵得慌!”
“赏竹?”女子随手拈下一叶把玩,冷笑道:“那敢问,阁下是……”
“游人罢了……”
“管你何方神圣,要赏竹我便奉陪到底!”
“王公子?”安沐青脱口而出,这声音像极了那夜绣春阁传出的女声。
电光火石间,两人早已兵刃相见,女子腾空而起凌驾于竹林之上,清光下,安沐青这才看分明,该女子身穿黑色长袍,华发如瀑布般倾泻,苍白清秀的面颊在月色下别有一番风情,大袖劲挥,眼前之物皆瞬间破碎一地,而处于低势的男子竟不闪躲,甚至还无奈地瘪瘪嘴,安沐青急在心上:“你出手啊!愣着干嘛啊!”
“这么快出手?不就没得玩了?”
眼看杀气逼至眼前,男子才一个转身,那股劲道居然杳无踪迹,安沐青和女子看得出神,都呆呆地愣在原地。
“采药的,你怎么了?”男子不知何时移至安沐青眼前,笑道:“它在这里呢!”说着,摊开右手手掌,掌心居然有团紫雾缓缓游动,轻轻一吹,便烟消云散了。
安沐青惊得目瞪口呆:“这……它可毁了这一片林子,你太厉害了!”
“真是有趣得紧!”黑袍女子隐含怒气。
“哎呀,刚才是谁说奉陪到底?”男子狡黠地看看安沐青:“我的路子你可别想摸清!”
“哼,今日就放过你!”说完,黑袍女子竟隐入月色消失不见了。
“喂,别走啊喂,不是还陪我玩玩吗?”男子见女子离开,还着急了:“没劲!”
“大侠……”安沐青一脸崇拜。
“别叫我大侠,耳朵都起茧了……”男子推辞着可言语间却满是得意:“我叫百里晨……”
“百里大侠!”安沐青兴奋不已:“你刚刚干嘛不打她个落花流水满地找牙,让她还敢这么横!”
“她也不过是虚晃一招罢了,碰到我算她倒霉!”百里晨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刚才那场打斗好似没有发生一般。
安沐青连忙问道:“百里大侠,那她是什么来头,为什么偏偏和我过不去?”
“什么来头嘛,你还是不知道为好,至于为什么和你过不去,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百里晨叼起一根竹枝细细打量起安沐青,笑道:“采药的,这大半夜的你还挖什么草药?”
“哎呀,差点忘了正事!”安沐青一拍脑门,忙急声求道:“百里大侠,你可一定要帮我啊!爷爷还有那个讨人厌的书呆子他们都不见了都一天了可我找不到他们到底……”
“等等等等……”百里晨被安沐青的迷糊样搞得晕头转向:“你慢慢说好吗?”
“我说得不清楚吗?”安沐青傻愣愣地呆在原地。
百里晨无奈地摊摊手:“至少断断句吧。”
“哦……百里大侠……”安沐青只得乖乖地重复。
“不要叫我大侠!”百里晨不赖烦地打断:“一回生二回熟,你就……叫我晨晨好了。”
安沐青被噎得差点说不出话,半晌才幽幽问道:“二回熟?咱们几时见过?”
“那日,难道不是你大闹绣春阁?”
“哦,大闹说不上……”安沐青恍然大悟,正想表现一下自己勇斗jn的事迹,不料百里晨又天真无邪地接道:“可没多久就被扔出来……害我差点从树上掉下来,哈哈。”
安沐青撅撅嘴,发觉两人又跑题了,忙上前拽住百里晨:“哎呀,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百里……晨晨,救人要紧!”
百里晨满意地点点头:“嗯,既然你当我是朋友,我就帮你好了,大千世界……”
安沐青真怕他又跑偏,立马打住:“爷爷和一个书生都失踪了!我这大半夜就是在找人,可是……”
百里晨倒也不在意被打断,反而习惯了一般自动忽略,一脸疑惑:“你这样找怎么可能找得到,要不是我,你早就……”
“你又跑题了!”安沐青忍无可忍:“算了,还是先回家看看,说不定爷爷早就回去了!”说罢,拉着百里晨就往村口疾行。
百里晨全然没了方才与人打斗的豪气,反倒像个好奇的孩童一般一路问个不停说个不止,若不是刚才亲眼见他打退那个怪女人,安沐青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这个话唠居然身怀绝技。
不多久,两人已到村北,遥见不远处悬着一点烛光,安沐青喜笑颜开,扯着百里晨说道:“你看你看,门烛亮了,爷爷回家了,我们快走!”
百里晨却不搭话,瞄了眼安沐青,自顾自地往前走去,安沐青也不在意,兴高采烈地跟在后面。
“咦?爷爷往常都会在门口等我的。”安沐青踏进院门,疑惑道。
百里晨倒像进了自家一般,径直就往屋里赶,正待推开虚掩的竹门,突然被急声喝住:“慢着!”安沐青斜眼脚下,只见有几株迎春花被踩碎一地,爷爷对花圃可是呵护备至,别说用脚踩了,就算是风吹一下,都会心疼半日。
“那个,晨晨……”安沐青佯装镇定:“我看今夜月色不错,不如我们再去转转吧。”说着还一边摆摆手,示意百里晨不要进屋,可百里晨丝毫不放在心上,回头绽出个比月光还亮的笑容,修指轻点,门“吱呀”一声缓缓推开,随即,百里晨如御风一般,反身直向安沐青劈来,安沐青心下一凉,他不会和那女的一伙吧?来不及多想,忽见身后一道白光越过幻化成一男子笔挺地立在门口,绢扇轻摇,笑若星辰。
“李忘远!”安沐青惊呼:“你……”
“李忘远?”百里晨把安沐青护在身后,道:“现在,他可不是你到处找寻的书呆子……这摄魂术,你用的太……。拙劣了吧!”百里晨一脸嫌弃。
“啊……”李忘远也不恼,反而舒爽地长呼一声,遂随意摇着折扇,欣然感叹:“这家伙的身体还真是难得,无欲无求,刚好装下我。”
“你把书呆子怎么了!”安沐青也已明了几分,大吼道:“爷爷呢?爷爷呢!”
“爷爷?”李忘远回过神,茫然不知地盯着安沐青,立马变脸挑衅地笑笑:“你自己来找啊?”说着,还使劲摇摇扇子,满面春光更甚,似乎极度享受鬓边秀发轻抚脸颊的触感。
“真是看不下去了,”百里晨咬咬牙一手拽住安沐青,以防她真的不怕死地闯过去:“想我游遍四海,还从未见过这么贱的鬼。”
安沐青忙躲在百里晨身后,低喃着:“晨大侠……这个和刚才那女的……”
百里晨大笑起来,故意说道:“这样说吧,刚才那女的脚指头动一动…。。这家伙就可以死个百次了!”
“哼,”李忘远仍旧桃花满面,“啪”地一合折扇:“那你就试试!”说罢,折扇幻成一道白光直直打来,百里晨也不着急,右手暗暗运气竟将白光尽数吸入,摇摇头:“你这功力还真比不上人家脚指头!”用力一推,那道白光凭空向对方打去,倏忽间,但见白光所指竟是安怀竹,安沐青不敢多想,忙甩开紧拽臂膀的力道,向前扑去,刹那,一阵剧痛穿透身体,重重跌落在地,只觉热气上涌,“哇”地喷出一滩殷血,染红眼前满地碎花。
“怎么样!”百里晨也没想到她会如此奋不顾身,更没想到这只贱鬼居然敢耍花招,忙运气止住安沐青气血逆行。
“大侠!”李忘远轻撩秀发,眼含微光,得意道:“脚指头还没动呢?”
“爷爷……爷爷,”见安怀竹如傀儡一般纹丝不动,无悲无喜,安沐青担忧万分,也不顾浑身伤痛,只得低低呢喃。
“你真的。。。。。。在找死!”百里晨看着喃喃自语的安沐青,心下懊恼,不知这句话是对安沐青还是对李忘远说的,月色迷蒙,只见他身影虚晃,便融入这泠泠月色不见踪迹,顷刻,李忘远却软绵绵地栽进花圃,团团黑云从天灵盖处徐徐冒出,百里晨早已穿透李忘远身体逼出摄魂者,原来,不过是一只幽,这种鬼可是冥界品阶最低的。
“大侠大侠。”黑云一散一合地哀求着。
“求饶?”百里晨一挑剑眉:“晚了点……”
黑云忙打住:“不不,不敢求饶,只求放我再痛快玩几天,来人间还没几日……”
“你本就不该散落人间!”话音刚落,那团黑云便抽丝剥茧般缩小,最后只剩下一颗紫黑的内丹,晶莹剔透,虽说这小鬼品阶低,但修炼时间也至少有百年,再看那内丹色泽鲜艳,定是久居邪乱之地潜心修炼,若通过提炼化入体内也能增长不少功力,可百里晨打量了半天,竟随手一挥生生捏碎了这百年精良修为,理由再简单不过,这么贱的鬼还能有不贱的内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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