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留在归燕堂已经五日。期间二人也不出门,白日烹茶对饮,夜晚煮酒对酌,宛如神仙眷侣。可惜该来的总是会来。
“殿下……”文娘的神色似乎很是犹豫,吞吞吐吐的唤他。
“怎么了?”
“臣妾……臣妾想去长乐宫向母后请安。毕竟……”
他放下笔,微微笑着说:“是我的疏忽了,还是文娘思虑周详。我与你一同去。”
再怎么样,也不能荒废了礼数。文娘是母后允可,他才解了她的禁足的,如若她不去长乐宫谢恩,反倒失了规矩。他要与她一同去,一是怕母后为难她;二是那日母后离开东宫时,脸色似乎很是失意,他虽然还很戒备她,却终究不放心。
这一路走着,文娘心不在焉的,仿若是有着心思,他只当她是畏惧母后威严,也不曾多想,还一直劝慰她不要担心,自己会保护好她。
刚进长乐宫便觉得气氛不对。侍女们慌慌张张的,三五个聚在一起交头接耳,模样凝重而焦急,仿若是出了什么事,却没有人做主,一派惊慌失措。
“怎么了?”太子开口问道。
侍女们连忙迎过来行礼:“参见太子殿下。”其中一个老面孔,连忙焦急的说:“殿下来的可真是太及时了,奴婢们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太子闻言,凝起眉,心中有不好的预感:“莫慌张,到底怎么了?”
“娘娘……”那个侍女名唤画碧,是长乐宫里比较有资历的宫女,“皇后娘娘把自己关在内殿里已经半个多时辰了,奴婢去送晚膳,怎么敲门娘娘也不应答。奴婢们不敢擅自闯殿,本想去请皇上,可是皇上也病着,奴婢们只得先回长乐宫,还想着去请太子,想不到殿下就来了。”
太子吸了一口冷气,心跳的快极:“我去看看。”
皇后的寝殿——翠微殿大门紧锁着。太子连敲了数下:“母后,母后?”一片空寂,无人应答。
“殿下,奴婢们敲了好久的门,娘娘就是不回应啊……”画碧说道:“那日娘娘从东宫回来,一直哭到半夜,这几天精神一直不好,总是一个人呆着,也不让奴婢在身边伺候……奴婢真的怕……真的怕娘娘想不开啊……”
太子一听,心里更加的焦急,大力的拍着门板:“母后?你可在里面?我是瑾儿啊……”画碧的话让他很是自责和担心,不好的预感盘踞在心头,宛如沉重的乌云,越来越浓郁,黑云压城城欲摧,“母后请恕儿臣莽撞。”他后退了几步,一脚踢开了翠微殿的大门。
画碧率先跑了进去,一声尖叫:“啊!“
只见皇后侧趴在梳妆台前,凤目紧闭,手腕上鲜红一片,沾了血的簪子,掉在地上。梳妆台俨然已经变成了一片血泊。
太子的脸一霎间变得惨白,他呆呆的站着,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母后,一向强势锋利,怎么会做这样的傻事?他全身微微的颤抖,难道母后真的毫不知情吗?绑架罗敷真的是桂嬷嬷一个人干的?桂嬷嬷做了大逆不道的错事,虽然引咎自裁,却引得母后受了众人的猜忌和非议。母后一贯坚强,本不至于如此。可是就连他也不相信母后是清白的,是他让母后伤透了心,母后才会……
“娘娘……”画碧已经哭哭啼啼起来。
他这才回过神,严峻的说:“快去叫太医,快!”他夺步上前,扶起皇后的身子,拿出手帕包扎她手腕上的伤口,双手一直在发抖,他的额角沁出薄薄的汗水。
文娘也吓得傻了眼。
她居然拿簪子刺穿了自己的手腕!文娘大口的喘着气。
她真的,好狠啊。
太医丝毫不敢怠慢,很快便来了。
太子焦急的在殿外来回踱着步子,面白如纸,内心一片苍茫的空白。如果母后有丝毫不测,那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一个时辰过去了,太医总算出了内殿来回话。
“太医,母后她……”太子关切的问道,他的眼睛里满满的是浓郁的担忧和恐惧。他的脸色很糟,生怕太医说的是噩耗。
来长乐宫的是资历最深、医术最高的章太医和李太医,他们擦着满脑门的汗水,连忙恭敬的答道:“回殿下,皇后娘娘失血过多,导致昏迷,万幸的是发现的及时,倘若再多作耽搁,只恐怕……微臣已经止了血、处理好了伤口,待娘娘醒来,微臣会以大补的药材加入补血调养的食物中,以助娘娘恢复元气。”
听太医们这么说,太子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稍稍安宁了些,眼睛里依旧是浓的化不开的自责和忧虑:“有劳太医了,尽快医治好母后,本宫必定重谢。”
章太医和李太医连忙行礼:“多谢太子殿下,微臣定当全力以赴。”
章太医又说:“殿下今日也累了,现在皇后娘娘已无性命之虞,殿下也早些回宫休息吧。微臣等还要去凌霄殿向皇上回禀,先且告辞了。”
太子并没有回东宫,他一直坐在皇后的榻前,安静的看着她苍白的脸颊。
想到自己在灵隐寺遇刺,母后应该也是这样守在他的榻前一整夜吧。
他真的好生自责,母后那么坚强,从来不是自怨自艾之人,一定是他那日的态度伤了母后的心,母后才会轻生。他真的很想现在就告诉她,其实他一直相信她是善良的,他只是害怕,害怕罗敷真的是她所杀。
“殿下……”文娘的声音在耳边轻轻的响起,她将一件温暖的狐裘披肩体贴的盖在了他的肩头,“更深露重,小心着凉。”
他抬起温柔又疲惫的笑脸,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谢谢。你一定累了吧,先回归雁堂休息吧。”文娘看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文娘想和殿下一起等着母后醒来。”
心里有暖流,他忽然心生感动,又想到归雁堂里那些厚厚一叠的纸稿。她就像他一样,默默的喜欢着一个人。总是远远的站着,生怕打扰到对方。这样的静静欢喜,有时候却让人更加的寂寞。他的寂寞藏在桃花里,她的寂寞全在那一笔一划间。
可是他们又不一样。他喜欢的,是他不该动心的人,而那个人也将一辈子都对他的感情一无所知;而她喜欢的,是本该也喜欢她的人,而他却是知道的。
他忽然叹了口气,竟然也分不出是在怜悯文娘,还是在怜悯自己。这样一想,他真的是个糟糕的人呢,亏欠母后,亏欠云萝,也亏欠文娘。
四更时分,皇后终于恢复了知觉。
“母后……”太子紧握着皇后的手,哽咽的说:“是儿臣不孝,是儿臣错怪了母后,都是儿臣不好,母后切莫再伤心了……”
皇后唇色苍白,含着泪摇了摇头。她的声音飘渺虚弱:“去替母后倒杯水。”
“好,好,儿臣这就去。”
太子见皇后醒来,心中万分欣喜,压抑着泪水站起来连忙亲自去为皇后倒水。
皇后望着太子的背影,唇畔泛起一抹不易查觉的笑。她的眼神一点点变得凌厉,看向塌边的文娘。轻轻的冷笑了一下:“你做的不错。”
文娘紧紧的咬着唇,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太子扶着皇后喝水,见文娘似乎很不自在,脸色也不好,便说道:“文娘一直尽心伺候在母后的榻前,想来也累了。不如让文娘先回去休息吧。”
皇后点了点头,颇有意味的一笑:“文妃贤德,本宫日后必会重赏。”
文娘轻轻吸了一口气,心虚的看了一眼太子,眼神更加的慌乱和黯淡:“谢母后,臣媳先行告退。”
太子察觉到文娘怪怪的,也只当她是太过疲累,并未深想。
“母后,儿臣去传太医来为您请脉可好?”
皇后摇了摇头:“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母后不想见外人,明日再说吧。”
虽然之前太医也说皇后已无大碍,但是太子还是不放心。
“可需传画碧进来伺候?”
“不用。”皇后拉住太子的手:“好久没和瑾儿说话了,母后只想单独和瑾儿说说话。”
太子心里一阵辛酸,他果真是个不孝的孩儿呢。他的母后一向好胜要强,素来是爱漂亮,何时像现在这般憔悴过?
“母后受苦了。明日瑾儿就去凌霄殿把父王请来。”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装病,可什么事却都是知道的。罗敷遇难之后,父王便一直迁怒于母后,不肯再见她,今日母后寻短见,画碧失了主意慌慌张张跑去凌霄殿求见,可是父王依旧不闻不问。母后的恩宠,已经大不如从前了。
皇后却淡然的一笑:“傻孩子。你的父王不愿意来,你又不是不知道。又何必为了母后,伤了你们父子间的和气?”
太子心疼的摇了摇头:“父王对母后一向最为尊重和疼爱。如今只是对母后有所误会,才会避而不见,母后何必自弃?”
她的眼睛深深的看着太子,带着莫测的笑意:“母后与你的父王一同生活了二十多年,没有人比母后更了解他了。你的父王看似仁厚中庸,其实深谙帝王之道,纵横捭阖、审时度势,不论是在朝堂还是在后宫都讲求均匀平衡,懂得如何让各种势力相辅相成又互相克制。有些话你的父王不说,不代表他不知道;有些时候,他明明知道真相,却也会装作糊涂,以等待时机、稳固朝纲。”皇后幽幽的叹了口气。
太子不解:“母后的意思是?”
“你以为你父王真的爱母后吗?”她的眼尾闪着泪光,伸出手抚上自己的脸颊:“那么多貌美年轻的妃子,而母后已经年老色衰,又怎么能留得住你父王的心?母后有时候真的好羡慕宁妃啊,在风华正茂的时候死去,留下的永远都是最美的样子。”
“母后怎么说这样的话呢?”
“我单纯的瑾儿啊,你只看到了母后表面的风光,其实你父王所有的宠眷,皆是因为要平衡和顾忌你舅舅的力量。也正是因为如此,你的父王才会明明知晓罗敷之事与母后毫无关系,却故意对母后百般冷落、避而不见,你可知是为何?”
太子深锁着眉头。他的父王的确是大奉的好皇帝,大智若愚、知人善任,有气魄、辨忠奸、懂隐忍。可是如果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决定,那么皇位真的是不适合他陆瑾。
“罗敷是你舅舅最疼爱的女儿,又因为你父王一时高兴的玩笑话,而留在了盛京。不想却红颜薄命、命丧于此,你的舅舅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我们东陵虽然是小郡,却繁华富饶,每年所贡献的珍宝足抵大奉数月的赋税,又占了沿海的要塞,帮大奉抵御了海盗的侵犯,可谓是大奉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你的父王又怎么会允许因为罗敷之死而破坏了这种平衡?最好的结果,就是让你的舅舅和天下人都以为此事与母后有关,这样的话,大奉便不再需要给东陵解释,整件事就都变成了东陵的家务事。”
文娘一路踉踉跄跄,在这溶溶的月色下恍惚的走着。
皇后说会让太子去看她,条件是让她劝太子来长乐宫。她哪里料得到皇后的心思啊,原来是设计了这样的局!她吩咐她那个时候引太子去长乐宫,就是为了让太子见到她自尽,来挽回太子的信任?
文娘想到她手腕上刺穿的伤口,想到那根带血的凤凰簪,想到那一地的血迹……她知道皇后心狠,没想到居然这么狠……居然用簪子刺穿了自己的手腕……
满面斑驳的泪痕,她是帮凶啊……可她只是想能够再看到他,却不想帮助皇后一起骗他……她不想骗他啊……
侍女连忙扶住跌跌撞撞的她,担忧又不解的问:“主子,您怎么了?”
文娘抓住侍女的手,目光空洞的看着远处:“我注定会失去他……”
“王爷。”溪风站在陆离的书桌前:“听说皇后在长乐宫里寻了短见,幸亏太子发现的及时。”
寻短见?可真不像是她的个性。
陆离冷冷的邪魅一笑,有着嘲讽的意味。
“王爷可是觉得蹊跷?”
陆离望着茶盅内苍绿匀润的太平猴魁,淡淡的说:“她虽然将罗敷之死撇的干干净净,却失去了父王和太子的信任。恐怕这所谓的寻短见只不过是苦肉计。”
他的面色难辨情绪。
太子素来心软,只怕她又得手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