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街口,看着太子一个人若有所思的缓缓走过。
身后是随行的众人。
“王爷,太子怎么在这里?”溪风疑惑的说。看这方向,似乎是从他们七王府出来的,“可要前去打个招呼?”
“不必了。”他的眼睛里有黑色的阴影一闪而过。只怕太子大驾光临他的七王府,也不是来见他的吧。
回到王府,似乎还能闻到太子身上的桃花香。他一言不发的回到回心苑,吩咐丫头为他更衣。他是皇帝的第二个儿子,朝服上绣着神兽睚眦。
睚眦是传说中龙的第二个儿子,龙身豺首,性刚烈,嗜腥杀好斗,因此常被世人刻镂于刀环、剑鞘上。换下织造华丽的玄色锦袍,穿上寻常柔软的衣服,他面无表情的问为他更衣的侍女:“今日太子来了?”
“回王爷,是的。”侍女恭敬的答话,一边小心翼翼的为他系好腰间的衣带。
陆离优雅的整理着自己的衣领,黑色的眼睛难辨情绪:“王妃呢?”
“王妃上午一直在做女红,下午太子大驾,王妃陪同为罗王妃上香。”
他没有说话。走至窗棂边的软榻,她的竹筐还放在那里,竹筐里是针线、棉花和各色的小块布料。一上午的时间,虎儿鞋竟然已经做好了一大半。他小心的拿起来默默的端看。她的手是巧的,心思也是巧的。寻常小孩子家穿的鞋面,居然生生的被她做成了艺术品,这般的精巧别致。她用大红色的棉布为底,以黑色绣线缝制出小虎和栀子花的轮廓,又分别用金色和银色绣线去填充,加以其他颜色绣线的点缀和辅助,那只虎儿活灵活现,仿若会眨眼睛,格外的逼真和俏皮。
他的眼前浮现出她坐在洒满阳光的窗边,倚靠着窗棂为孩儿做鞋的认真模样。不禁莞尔。轻轻放下还连着针线的鞋面。
刚一回头,却见她已经端着热气腾腾的汤羹,静静的站在门口。她的眼神温柔,带着恬静的笑容。他的妻,准备好饭菜,等着他归来。他的心在这一刻仿若是沉到了深深的蓝色湖底。温暖安逸。
亦在这一瞬间释怀。她的心,是在他这里的。罗敷并没有死,只有他与溪风知道。她不知情,太子更不知情。太子来为罗敷吊唁,有何不可?
没了桂嬷嬷,犹如断了皇后一臂。
皇帝虽不再细究,亦不许人谈论,终究是开始疑心她。连着上次顾云萝的旧账一起。兴许是,这几日的时节不好,加上频繁动怒,皇帝的龙体不适,每日困顿疲乏、茶饭不思。太医诊断也只说是忧思过度,只是开了一些寻常的健脾补方。
太子也一直病着,借着病不肯见皇后。其间只是出过东宫一次,便是去七王府为罗敷焚香。
皇后的势力,大挫。
“殿下,皇后娘娘来了。”侍女在门外问道,“是否和寻常一样?”之前,不论是谁来,太子都借病由推脱,不愿见客。
他穿着一袭月牙白的长袍,慵懒的披散着泼墨般的长发,正把中午太医送来的汤药尽数倒进窗下的五针松花盆里。听是皇后,不假思索的说:“回禀母后,就说本宫的病还拖着,实在不便接见。”
“是……”侍女迟疑着走开,没走两步,又折回来问道:“皇后娘娘说了,文妃禁足归雁堂已有一段时日,想来与殿下商讨何时解了文妃的责罚……”
太子一听,抬起好看的眼睛。手里执着那已被倾倒空空的青花小碗,淡淡的苦笑了一下。想不到母后已经料到了他的推辞,便拿文娘来逼他见她?
母子之间,原来她也离不开权谋。
“请。”
太子寝殿的桃木门上还雕刻着玉棠富贵的别致图案,那是他刚移居东宫时,皇后亲自命人换的。她伸出手轻抚那图案的纹路,想到太子刚刚加冕时不过十六,是翩翩的少年,除了心性,他的相貌真的像极了她。皇后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又缓缓的睁开,伸出手去推开了那两扇门。
室外的阳光宛如潮水一样倾泻而入,落在太子洁白的脸上,他微微眯起眼睛,恭敬的行礼:“母后。”
皇后沉默的背手关上门,将如洗的阳光关在身后。“太子也该晒晒太阳了,脸色那么差。难道本宫失势,顺连着东宫的侍女们也都不中用了吗?”
皇后未施浓妆,回眸看着他,凤目的眼尾微微上扬,见太子脸色苍白晦暗,心里竟是又气又恨又心疼。她拉开窗户,有小风徐徐。
“不是的,只是儿臣病着,不愿吹风。并不是她们懒怠了。”太子幽幽的开口。
“哼。”皇后冷笑,望着那窗户下面的五针松,“太医院送来的药,恐怕都喂了这棵松树吧,还说她们没有懒怠?”
他居然把药都倒了?难怪这一点点小病迟迟都好不了。拖着病,是故意不见她吗?
呵。皇后的心里刮起冷冽的大风。她的好儿子啊。
“母后。”太子犹豫着忍不住问道:“文娘禁足归雁堂已经足够多时日了,不知何时可以解了她的禁足?”
皇后冷笑,兀自又走至桌边,随手拿起太子信手写的诗稿来看: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
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情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皇后不动声色的放下。
“本宫又怎么会不答应呢?你自己看着办就好。如果本宫不搬文妃出来,恐怕太子今日也依旧借着病由,不肯见母后吧。”她居然有一些哽咽,眼睛里浮着泪光,衬着苍白的脸色,渲染出了一丝罕见的感伤。
他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他的面容有了一丝颓唐,却还是绝世的好看。“母后,有时候我真的好怕你。并不是儿臣不孝,总是忤逆母后。而是儿臣真的好害怕。”
“怕?”皇后的眸子里透着不可置信的神色,仿若还有着一些难过:“难道瑾儿也不相信母后吗?以为是母后杀了罗敷?杀了自己的亲侄女?瑾儿也认为母后那么的心狠手辣?”她是派人绑架了罗敷,却没有心杀她。现在虽然桂嬷嬷顶了罪,可是皇帝已经不信任她,她绝对不能够再在这个时候,失去太子。
“儿臣知道,不论母后做了什么,都是为了儿臣。所以母后的罪过,就是儿臣的罪过,母后的孽障,就是儿臣的孽障。所以儿臣才会怕。”太子的眼睛清澈脆弱,他看向皇后,带着久病的疲惫神色。“母后,儿臣怕你一错再错。”
皇后的眼里有泪光闪闪,她一向强势锋利,少有这样伤心的神色:“如若母后说毫不知情,恐怕瑾儿也不会信吧。”她似乎很是绝望悲沧,声音打着颤:“你的父王嘴上不说,心里也是一直疑心,可是本宫不在乎;纵使是全天下,都怀疑和背弃本宫,与本宫为敌,本宫也不在乎;可是你,是本宫十月怀胎,辛辛苦苦诞下的亲骨肉,竟也不相信母后吗?”
太子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当然不希望他的母后是始作俑者。他迫切的希望母后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可是理智却一直在提醒着他那些不容忽视的破绽,和那些无法自圆其说的漏洞。他怎么能够自欺欺人?
他的沉默让皇后更加伤心欲绝起来。她最终神色颓靡的离开了东宫。
皇后走后,太子速速穿戴好朝服。便命人随他去了归雁堂。
兴许是一直没有吃药,今日本来是晴朗的好天气,日头也大,晒的人暖和,他却不时的咳嗽。他的心有着一些难言的焦躁不安,步伐很快。文娘是他的妻子,虽然他不曾爱过她,但是断断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无辜被责罚。
文娘被禁足的这段日子,日日青灯黄卷,祈求菩萨保佑太子平安。今日听闻太子殿下要来,还满腹的不信。在他进入归雁堂的那一刻,她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来。心里不停的感激着菩萨的庇佑和宽待。
“殿下……”文娘蹲下身子行礼,她悲喜交加,涕泪横流。
太子连忙扶起她的身子,眉目间皆是怜惜:“是我来迟,让你吃苦了。”
她含着泪水笑着摇了摇头,看着这个洁白如玉的男子,心里的柔软和疼痛宛如四月裂帛。听说他一直病着,难怪脸色不好,人也似乎更清瘦了。她知道他不会丢下她不管的,能够再见到他,她心里很高兴,也更心疼他。
长乐宫内,依兰香袅袅。
“太子怎么样了?”皇后一边用细细长长的绞金丝撩钩拨弄着香炉内的香灰,一边冷冷的问正欠着身子为她奉茶的侍女。
“太子殿下这几日一直在归雁堂。”侍女谦卑的小心答道。
哼。皇后冷笑,想到了文娘唯唯诺诺的软弱脸孔。她一定觉得自己苦尽甘来了吧,也不想想她进宫三年,太子什么时候对她这么上心过?如若不是她让她受了些委屈,他又怎么会愿意去归雁堂?这几日呆在归雁堂的时间恐怕比过去的三年都多吧?
她的这个儿子,聪明博学,却有着生在帝王家最致命的弱点——心软。
这几日,太子一直留在归雁堂。
一页一页的翻看着她之前誊抄的经书,《大乘经》《小乘经》《地藏经》《法华经》《大悲咒》《无量寿经》。他竟然不知道她是会写字的,她的字写得秀气,依稀还有些像他自己的笔迹。
“殿下,喝些茶水吧。”文娘端着茶龛进来。
他抬起头笑眼弯弯的看着她,模样温柔、笑靥明媚:“原来你会写字?可是进宫前有师傅教过?”
文娘抿着嘴偷笑,轻轻地摇了摇头。她微微颔首,低垂着眼睛为他倒茶,模样仿若是雨后的杏花,温婉柔顺。
热气腾腾的茶水氤氲着馥郁的温暖香气,居然是他爱的桃花松针茶。
太子更加好奇的问:“那是进宫以后才学的写字吗?”
文娘笑着点头:“是啊。殿下是不是很好奇,究竟是谁教会了臣妾写字?”
“正是。”
文娘的笑容娇俏柔媚,仿若蜷缩着的含苞花朵:“是殿下啊。”
呃……太子错愕的抬头看她,不相信的问道:“你说是我?”
“是啊。”文娘的眼睛带着笑意,很是温柔:“教会臣妾写字的人,就是殿下呢。”
她认真的神情让他疑惑。可是他这一生,只教过一个女子如何认字写字,那个女子并不是文娘啊。
文娘看出他的疑惑。转身进了自己的内室,不一会儿,又抱着一个精致的乌檀木小木箱走了出来。
她小心翼翼的打开。里面居然是一叠厚厚的纸。“这些只是一部分呢,塌下的柜子里还有很多。”
太子站起身来,拿出几张翻看。
居然是他的手笔。
他一下子认了出来,这些都是他以前信手写的,是一些没用的东西。
“这些……”他有一丝疑惑,“不是应该已经被东宫书房的丫头丢了吗?都是本宫闲暇时候随手写的手稿,都是作了废的东西。”
他抬起眼睛,对上她柔软的眼神。
“是的,只是又被臣妾捡了回来。”
这些都是他信手拈来的诗稿。他不爱宫里的日子,便赖在房里写写画画,有些写废了的,便会在整理书房的时候,让侍女拿出去丢掉。想不到都被她捡了回来,还当作宝贝一样,收在塌下的锦盒里。
“妾身进宫已经有三年多了,宫里的日子格外的漫长,便总在无人时偷偷临摹殿下的字迹,慢慢的就能握得住笔,字也写的好些了。”
她翻出早前临摹的手稿,字迹吃力幼稚,仿若孩童的画符。他忍不住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他喝她沏的茶,桃花、松针和香蜂草。他在灵隐寺的时候常常煮这样的茶水喝,宫里却没有这样随意和朴素的烹法。桃花的馥郁和幽香、松针的寒冽和苦涩、香蜂草的清新和愉悦,悠然的互相交织,醇澈清苦、甘润绵延。剔透的桃瓣,在清澈的茶水中舒展、旋转、缓缓潜沉。室内弥漫着淡淡的桃花香气,香气寂静而转幽,竟然辨不出是来自太子的周身,还是这一壶茶水。
他的那些废弃草稿,被她当宝贝一样的捡回来,一张一张延展开,重新整理的整整齐齐,不曾有一张卷角或者破损。
他拿起一张: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把声声檐雨,谱出回肠。
这是云萝自尽后,他随手写的。
似乎已经被翻看了很多遍,居然还有墨迹被泪水晕开的痕迹。
他抬起眼睛看她,发现她一直默默的看着自己。
“你常翻看这些手稿吗?”
文娘静默的点头,感伤的说:“每一天。”
其实她一直是懂他的,他的细腻、他的慈悲、他的多愁善感、他的梦想、他的期盼、他心里的苦,她都是懂得的。她一直默默的看着他,为他守候、为他欢笑、也为他流泪。她也很幸福,因为他一直都对她很好。
只是没有给过她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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