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啊,真的是诡异啊。辽军攻破防线直逼南平城。待扈行密开城准备迎战之际,又忽然撤了军。这辽人到底是在玩什么把戏?
长乐宫内。蜿蜒的依兰香袅袅的缓缓升腾,在空气中画起了抽象的图案。
皇后斜靠在美人榻上小憩,凤目微闭。有女婢轻轻的敲叩着她的双腿,力道轻柔谨慎,生怕惊扰了娘娘的美梦。桂嬷嬷迈着小碎步静悄悄的跑了进来,屏退了殿内伺候的女婢,轻轻的伏在皇后耳边说道:“娘娘,太子和七王爷的人,都去了南平城。”
皇后没有应答,似睡非睡,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做得滴水不漏,任凭他们大海捞针去吧。即使有遗漏之处,她也早早得备下了脱身之计。皇后娇艳的面颊慢慢浮现出一抹微笑,宛如罂粟。绝美狠毒。
不错!这一道局是她摆的。扈行密军中,那一员射下辽国信鸽的弓箭手,是她的死侍,牙关里已经埋下了穿肠毒药,即便被人怀疑,也会立刻自尽,断断连累不到她。边塞的布军图也是她泄露给辽国的霍威将军的。他们的契约,只是扰乱边界,所以他们攻至南平城,便撤了军,亦是她意料中事。
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待。
如若,陆离查到丝毫线索,想要为常立庸翻案,那么她便有“证据”证明七王是同谋!
如若,七王不管不顾,她便在最后的时刻,让弓箭手自毙,曝出此计是七王主使!
不管常立庸到底有没有变节,此番举动也足以打破他和七王之间的信任。她要让常立庸擦亮眼睛看清楚,谁才是他的护身符。而七王,不论如何,都是一个字——输!
而她付出的代价,岂止那三万斛珍珠啊,是整整的十万斛啊!
这笔账,也要一并记在那七王头上!
雨后的阳光格外干净温暖,调皮的落在相思的眼皮上。她长长的睫毛微微轻颤着,宛如小蝴蝶窸窣着翅膀。挣扎着结束了一个无声又潮湿的梦魇,她缓缓的睁开了眼睛。想要坐起来,才发觉全身都好痛,骨头沉重,像是灌满了铅水。
“小姐你醒了?”青纹冲上去握住她的手。
她想开口说话,喉咙却宛如烟熏火燎,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
“小姐,你昨日淋了雨,感染了风寒。大夫说了,这几日可不能再吹风了。”青纹将她扶起,塞了一个软垫在她背后,好让她舒服些,“小姐,我去把药端来。”
青纹走至桌边,拿起上面摆放的一张字条,又折了回来:“小姐,这是王爷给你的。”
她有些错愕,他如何知晓她能识字?
洁白的手指轻轻翻开薄薄的字条,他的字迹沉着苍劲:放心。
他让她放心。
她的心仿若缓缓坠入温暖的怀抱中,像花瓣飘落于土地,又像婴儿回归了母体,生出好些难辨悲喜的微妙情绪。有些颤抖的手轻轻摸索着那两个字。仿若那是他的鬓角、是他的眉梢、是他眼尾深刻又伤感的泪槽。也是她父亲的命!
她坐在雨后干净的阳光里,难以自抑的泪水横流。
眼泪仿若是积蓄了一生一世,在此刻溃堤。
她的一生,一直都过得好压抑。从未这样放肆的大哭过。
艰难。疼痛。幸福。感动。
青纹却着实被她吓坏了:“小姐,你是不是哪里疼啊?”“小姐,你怎么了?”“小姐,是不是王爷写了什么?王爷写了什么啊?”
木箱玄铁上的祥云图腾,出自青云镖局。青云镖局在南平城颇具盛名:所托之物不足万两白银者,不押!所获镖利不足百两白银者,不押!所托之人属蝇营狗苟之徒,不押!但是开镖几十年,从未失镖,所有镖师都属百里挑一的高手,骁勇尚武,哪怕遇到再凶悍的敌人,亦不逃逸后退,宛如死士,镖在人在!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守口如瓶。
陆离的眼神迷离中透着坚毅,难道真的应了他的直觉?那些珍珠,根本不是辽国沉入凉水河的,而是本国之人,托镖局所为?江湖自有江湖的道义。用朝廷的力量逼迫青云镖局就范,恐怕不妥,也会打草惊蛇。陆离提笔,写了一封密函,让白鸽传书给溪风。
为今之计,只能让溪风趁夜潜入青云镖局,去找寻账本查探。
皇后!他的眼睛里,浮现出皇后得意的神色。冒这么大的险,只为对付一个常立庸?
他修长的手指有节奏的轻叩着桌面。
等。他最擅长的便是伺机等待。她的目的并不是常立庸。如果他一直按兵不动,皇后必定有会所作为。而她的好儿子,当朝太子殿下,也断断不会看着常立庸蒙受不白之冤。
“王爷。”不归在书房门外通报,“太子来了。”
太子还是一袭月牙白。噙着温暖如春的笑意,盈盈的看着一脸冷漠的陆离向自己走来。
“太子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陆离语气疏淡。面目辨不出情绪。
“七王兄,臣弟这里有几本好书,欲送给王嫂。上次你们走得太急,今日特意送来。”
他周身淡淡桃花香,眼神干净真挚。宛如是天外之人。
本以为他是为了常立庸而来,却是为了她?他竟然还记得她本是他王嫂?
陆离竟然有些吃醋。太子和相思的眼神是这般相像。他们都是活在世俗之外,有自己世界的人,一样的宽仁清澈、洁白无瑕,不惹这世间尘埃。哪里像他,终日算计堤防,喜怒尚不可形于色,更何况是感情?
他的眼神瞬息万变:“她病了。不便见客。”
一抹担忧,清晰地浮现在太子的眉眼间:“病了?可是为了辅国公大人之事?”
陆离没有言语。他的妻子,他自己会照顾。难道还需要太子来关心?
“请七王兄代为转告,辅国公大人是冤枉的。本宫不会坐视不管。”
“那便有劳太子了。”
不归从太子的侍从手中接过那三卷书。
太子终于离去。
“王爷,这些书……”不归看着陆离的脸色,他那向来高深莫测的主人啊,神情里居然有薄薄的愠色?是他看错了吗?
陆离修长的手指翻动着书页,《越辞》《荆传》《昭忠录》。果真都是她爱看的。
“太子心意,怎可辜负?本王要亲自送去慢香堂。”
雨后的栀子,开的更加肆意。饱蘸了雨水,香味也愈加浓郁清新。四处都是她的气息,仿若这里不是冰冷的王府,而是江南的某处别院。青纹正在院子里给花儿浇水,看见七王进来,居然也不似往常警惕和畏惧,反而一脸的欣喜:“奴婢见过王爷。”
青纹是伶俐的丫头。这段时日,她已经猜到了相思的心思,本来还为她担忧,毕竟七王深沉,难以捉摸,又是太子的政敌。可是自从昨晚,七王抱着她家小姐回来,她便发觉七王虽然冰冷,却不是无情之人。于是下定决心,既然小姐已经嫁给了他,七王便是她唯一的依靠。退避三舍,只会让她们主仆二人的处境更加孤苦无依。唯有获得七王垂怜,才能安身立命,才是长久之计。
“她醒了吗?”
“回王爷,午时便已醒来。王爷请至内室。”
陆离眯起狭长的美目打量,这个丫头今天好生奇怪。往日见他,如临大敌,生怕他将她家小姐生吞活剥,今日却这样热情欣喜。
跟着青纹走进慢香堂的内室,虽然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但是这些桌椅早已暗淡陈旧,空荡荡的摆置,连一样装饰之物都没有。哪里像一朝王妃的居所。终究是他委屈了她。
相思倚靠在床榻,誊抄《晏子春秋》。她已然可以倒背如流了。
在她看见他的时候,心里静默的开出了一朵小花,淡淡的喜悦。阳光透过窗棂,投落层层叠叠的光束,落在这静谧的午后,他穿踏而来,恍若隔世。阳光如洗,依着他的轮廓镀了一层金边。宛如那传说中的神祇,满身都是耀眼的金光。如若,如若能一直都这样安静的看着他,该有多好。哪怕是要她化身成阳光里最卑微渺小的尘埃。
她总是让他迷惑。本来想亲自问她一句太子与她究竟有何渊源?但是她的眼神,却缱绻温暖,总是轻易化他内心的戾气为祥和。他想到昨夜她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居然有这么一刻的不忍。
她靠着床榻,抬起纤细洁白的手腕,想叫青纹扶起自己来行礼。
他却一时失神,伸手握住。
想起那日皇宫夜宴,皇后提及他的母妃,他一时失控捏碎了酒杯,她便伸手紧握他的手,急中生智称他酒醉。她为何要帮他解围?
青纹见状,低头抿着嘴偷笑。悄悄得退了出去。
待他回过神来,她的脸已经彻底红到了耳根。
微微颔首,却放佛是有笑意的。
他有一丝的不自然,轻轻放开了她的手。那一瞬的心境,仿若石子跌宕进深潭,有着柔软的涟漪荡漾,但有很快恢复了原本的沉静。
“这是太子赠你的书卷。”他的语气淡淡,却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暖意。
她抬起眼睛看他,苍白的脸颊儿还带着生病的倦容,但是一抹粉晕,仿佛枝梢的蔷薇花。谢谢。她的风寒入喉。她做了口型,却发不出声音。
她在这一刻是美的。只是她自己不知晓。
“辅国公会没事的,太子已经调了人马去彻查。”
她的眼睛宛如星辰,闪闪发亮。
她拿起纸笔:多谢太子和楚王救命之恩。
字迹隽永秀丽。看似纤弱,傲骨却暗藏在撇捺里。
“不必谢我。”
今日她已经冷静下来想了一下午,爹爹的事情好生蹊跷。本国的弓箭手怎么会那么凑巧就射落辽国的信鸽?辽国回报皇帝的信鸽,又怎么会飞过本国驻军的营帐?辽国位于内陆沙原,贿赂之礼为何会是珍珠?
---楚王,小心有诈。
她递过纸给他过目。眉眼间皆是关切的神色。
他暗自惊叹于她心思玲珑,却又忍不住戏谑:“你们右相府的人,一直提防本王觊觎王位,你为何会担心本王的安危?”
---王爷真的想要王位吗?
落笔后,她有些后悔。她凭什么如此问他?她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不等他作答,她便将这个不合身份的问题捏在手心里,揉成了一团。
他却幽幽开口:“有何不可呢?”
她怔住。想不到他居然对她如此坦然。她有一丝的欣慰,同时也惴惴不安。
---得失从缘。
她望向他的眼睛,坚毅冷峻,眼尾狭长的泪槽,却又显得那么感伤。她的心有一点隐隐作痛。没有来由。也无从分辨。
“你觉得本王错了,是吗?”
得失从缘、心无增减。这也是他的母妃常常挂在嘴边叮嘱他的话啊。他的母妃一直慈悲为怀,无欲无求,却不得善终。他不要重蹈覆辙,而要加倍的讨回来!
---不。天下之主,能者居之,何来对错?
他的心在这一瞬间,感到震撼。这个单薄的淋了雨便一病不起的小女子,居然有这样的见识。古来圣贤,皆鼓吹纲理伦常,讲求嫡庶尊卑。他生来便不信命,她也不信。
他第一次这般仔细的看她。她心地清净、人淡如菊,有着很薄的皮肤和一双脆弱的眼睛。看似弱不禁风,却是心思玲珑的女子。虽然不明艳绝美,这样的皎洁却让人心生温暖。让他忍不住想拥她入怀。
在这个安静的下午,室内缓缓流动着淡淡的中药香气,依稀可辨出姜母、黄芪、白芷、连翘……温暖又苦涩的味道。药香氤氲在阳光里,他们这样静静坐着,伴随着缓慢而温柔的心动,仿若是一生一世的姿势。
溪风的密函里说,他趁着夜色潜入青云镖局,翻看了最近的账本以及镖师的记事。的确有大笔进账。他们确实押运过十二个木箱,事主拒绝验货,也没有交托对象。他们只是按照契约,将十二个木箱押运到一艘船上。溪风又去窥探了库房,这次的镖利都是现银,且都是今年的年号。
陆离看罢,心里已经有了答案。银两每十年一铸造,今年刚巧是新铸之年,可是现在不过才五月伊始,各地的银号未必都有新钱。所托之人,必在盛京!
还有五日便是殿审。皇上会亲理此案。一定还有别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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