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相思的心情大好。每每想起陆离在她身后的体温与气息,脸颊儿便会不自知的浮上两朵粉云,嘴角偷偷噙着笑意。
青纹好生奇怪:“小姐,你从皇宫里回来后便怪怪的。不会是中邪了吧?”青纹伸手要去摸她的额头。
相思扶住她的手:“我哪里奇怪了。净胡说。”
青纹不满的嘟着嘴:“你经常这样一个人偷笑,还说我胡说。”
相思低头浅笑,不与青纹争辩。
这几日天气好得很。相思让青纹去讨了些种子,准备依着这堵墙种上荼蘼。荼蘼是匍匐灌木,花瓣繁密洁白,来日披满这面墙,枝梢茂密、花繁香浓,真是美景。花期过去,还可以酿作花蜜,或者制成熏香。
原本荒废的池子,她也清理了水草和苔藓,注入清净的井水,简单的养了几尾鱼儿,一池萍碎,明晃晃的,照的这个院落更加明净雅致。
她带来的书翻来覆去早已看了五六遍,什么时候要是能去一趟书局,该多好?
相思的日子过得安稳。
殊不知,又一个阴谋已经悄悄的笼罩在了王府的上空。
八百里加急的文件。镇国公扈行密已经十万火急的赶回边疆。原本被压得死死的辽国,忽然大军压境,进犯边界,势如破竹,不可小觑啊。
“七王兄,这次辽国偷袭,来势凶猛。你如何看待?”回心苑内,陆筠和陆离皆神色凝重。这次军情严峻,朝廷上下皆大为震动。
这次行军,辽国如有神助。本来与辽国接壤处,是群山相环、地势险恶、易守难攻。加上镇国公的军队驻扎已久,多处设有哨所,还有机关布阵,辽国怎可能一夜之间,避开所有的防守,已经军临南平城下。
陆离眼神深幽:“辽军若有这等本事,早就打了过来。如此情景,必有细作。”
陆筠倒吸了一口凉气。
陆离心中隐隐不安,辽军进击之事,仿若只是冰山一角。
“王爷。”书房外传来不归的声音。
“进来。”
不归穿着一身墨青色衣衫,行礼之后说道:“据宫里的人说,今早收到镇国公的三道加密信函,皇上过目龙颜大怒,将最为喜欢的梅鹤端砚也摔破了。”
“什么?”陆筠大惊失色,“到底是什么样的信函,让父王这般动怒?”
陆离不言语,探不出情绪的眼睛,深不见底。
午后便接到骇人的消息。
扈家军的弓箭手截获了辽国传书的信鸽,辽国都统大元帅霍威向辽国的皇帝回报,已将三万斛溪地珍珠装箱沉入两国交界的凉水河中,十日后辅国公常立庸大人会派人去取。而扈家军,真的从凉水河打捞起了十二个结实的木箱,不多不少,整整三万斛溪地珍珠。
兹事体大,辅国公已经被请入慎刑司的大牢,整个辅国公府也被团团把守,不许进出。至于如何裁断,皇帝谨慎,尚未定夺。
满朝文武,皆议论纷纷。
“辅国公一向清廉,又深受皇上隆恩,怎么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莫不是有人陷害?”
“一品辅国,世袭的爵位,又是太子太傅、楚王岳丈,谁有那么大的胆子?”
“已经截获了辽国的传书,又真的挖出赃物,证据确凿,难免惹人怀疑啊。”
慎刑司大牢。
因为尚未有所决断。常立庸并未受到什么牢狱之苦。他站在阴森潮湿的牢房内,负手仰望着窗外的天。事情发生的突然。到底是谁陷害于他?做到这般滴水不漏。
“皇后娘娘驾到。”随着宫人传报,皇后雍容的走入牢房。
“参见皇后娘娘。”牢狱众人急忙下叩行礼。
“免礼。”皇后走近常立庸,与他隔栏,“牢狱阴寒,怎么不把柴火烧的旺些,若是辅国公大人着了寒、生了病,可是尔等担当得起的。”
“是。娘娘恕罪。”牢狱掌事连忙命人添柴加火。
“打开这牢门,本宫有话要与辅国公说。”
狱官打开锁链,皇后一身华贵,探身进入这牢笼间,格格不入的画面。
“辅国公,辽国为何突然侵犯我国边界,如有神助,你可知情?”
常立庸立马跪下:“娘娘明察,老臣并不知情。”
皇后唇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那三万斛珍珠,你可知情?”
“老臣不知啊。”
“大人,这次辽军的进攻实在诡异,一夕之间便已攻到南平城下,如果能够这么顺利的避开我军所有的机关布阵和哨所,便只有一个可能。”皇后的目光陡然寒峭,“有人给了他们地图!“
“娘娘明鉴啊,老臣是冤枉的。”这样的无妄之灾,宛如灭顶。
“本宫自然是相信大人的。可是重要的是皇上信不信大人。辽国的文书,和那三万斛珍珠都已被截获,铁证如山啊。”皇后慢慢绕至常立庸身后,幽幽叹息道,“如果不是大人,那又是谁呢,是谁布了这么精妙的局,要置大人于死地?”
七王陆离?镇国公扈行密?辽国的反间计?常立庸不再说话。他目光呆滞。心里却已然不再那么混乱,慢慢地理出了些头绪。
“大人多加珍重,本宫改日再来探望大人。”皇后拂袖离去。
狱官行礼后重新用枷锁将牢门锁上。
常立庸忽然站起来,抓住牢房坚实的铁栏,悲沧的说道:“娘娘!老臣对太子的忠心,从未变过!”
皇后停顿了下脚步,冷冷一笑,并未回头。在桂嬷嬷的搀扶下离开了牢狱。
常立庸那一句话,饱含着悲壮之情,却没有求饶之意。
在皇后听来,认定他是猜测七王爷是始作俑者,于是向她表明心意,以求她出手相救,免他牢狱之灾。
可是常立庸却并不糊涂。他只是好生心寒啊。
他看着太子长大,太子宅心仁厚、体恤百姓,他一心辅佐,认定他是未来的君王。为何皇后这般试探,百般怀疑于他?常立庸的心被巨大的悲凉撕扯着。一朝白头。
“辅国公不是犯人,为何锁着他?”阴暗潮湿的牢狱里,忽然涌现一阵桃花香。
“参见太子殿下。”狱官连忙行礼。想不到这不详阴鸷之地,却接连迎来皇后和太子。
“老臣参加太子殿下。”常立庸连忙行礼。
“辅国公大人勿需多礼。为何还不开锁?”太子看向狱官们。
“这……”狱官们面面相觑,皆露难色。
“太子不必为难他们。这里清静,老臣无碍。”常立庸原本黯淡的双目生出了些暖意。
“那便请狱官打开牢门,本宫想跟辅国公说说话。”太子丝毫不嫌弃这牢狱腐朽脏乱,探身进入牢间,甩来月牙白长袍,毫不避弃的席地而坐。
“太子殿下……”常立庸惊愕。
太子笑眼弯弯:“瑾儿知道太傅大人是被冤枉的,所以一点都不担心。太傅大人也要好自珍重,事情总会水落石出。”
太子年幼时,最爱缠着常立庸对弈。偶尔也会软磨硬泡,非要常立庸带些宫外的点心或者小玩意儿给他。私下无人之时,二人便抛开君臣之礼,常立庸唤他瑾儿。这几年,常立庸由太子太傅升为从一品相国,又由从一品相国升为正一品辅国公,但是太子还是喜欢唤他太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常立庸实则为耿直之人,听闻太子如是说,心里好不欣慰,虽说是男人有泪不轻弹,此刻却难以自抑的热泪盈眶。心头已不像方才那么万念俱灰,反而有如释重负之感,有太子这么一席话,哪怕现在就要他的老命,也无怨无悔了。
太子见状,心里好生难过啊,他依旧嘴角噙着笑,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加快查探,还太傅清白!
“太傅快瞧,瑾儿带了什么来?”太子从袖内拿出两小壶酒,“这可是瑾儿自己酿的桃花酒。用的可不是寻常的泉水,而是清晨的露珠儿。”太子拔开一瓶的木塞,置于鼻下轻闻,作陶醉状。
常立庸被太子调皮的摸样逗得开怀。愁云惨雾早已烟消云散。作为人臣,他已经足够幸运了。师徒二人在狱间饮酒作乐,畅谈南北,从灵隐寺的方丈聊到芸豆桂花糕,又从江南名才子柳友伯的书画聊到今年迟迟不来的雨水。
直到暮鼓响起,太子才起身离开牢狱。
“辅国公大人身体不好。劳烦狱官多为大人铺些干草。”
“小人谨记太子吩咐。”
太子暗自想到:一定要再快些查出真相才好。
“小姐,小姐……”青纹慌慌张张的跑回慢香堂,食龛里的蔬菜洒落了一地。
“怎么了?”相思正在给栀子浇水。奇怪于青纹少见的慌乱模样。
“小姐,大事不好了!我听王府里的下人说老爷被皇上关进了大牢!说是,说是通敌卖国之罪!”
相思倒吸了一口凉气,手里的木瓢坠落水桶里,溅起了不大不小的水花。
她的爹爹,虽然不疼爱她。但是却是精忠耿直之人。为官多年,两袖清风,常常将行贿之人拒于门外,二娘与四娘时常私下怨念爹爹迂腐。他心系社稷,有管仲之才德,一心一意只想匡扶太子、建功立业。怎么会通敌卖国?一定是遭歹人陷害。
相思蛾眉紧蹙,来回踱步。
她又能做些什么呢?姐姐一定也急坏了,说不定已经受了牵连。而她空有楚王王妃名衔庇佑,才免了牢狱之苦。
去找太子?下下策!!她如今是楚王的妻子,去找太子,名不正言不顺。也会让多事者抓住把柄,平白增加了楚王的嫌疑。
她而今能够求救的,看来只有楚王一人!
“青纹,我去见王爷。你在慢香堂等我。”
相思说罢,便提着裙摆往外跑去。
看见相思跑来,不归似乎倒不讶异。
“王妃留步。”不归伸手将相思拦于回心苑前。
相思来的着急,脸颊透着粉,眼睛里是浓的化不开的担忧:“劳烦大人为我通传。我有要事要见王爷。”
她所谓何事,不归心知肚明,但瞧见她这般神色,居然不忍拒绝。
不归身着墨青色长衫,乌发以青云冠束起,比寻常的侍卫多出一些显贵。稍稍吟迟,便转身往回心苑内走去。
“王爷。”不归行礼。
幽谧的书房内,静静的燃着龙延香,陆离正端坐在沉香木书桌边,一杯太平猴魁还是满满的,早已经转凉。桌案上摊着几封书信,皆是搜集来的情报。他一手轻轻抚在太阳穴处,似在闭目养神,又似在深思冥想。缓缓,他睁开深邃的双目:“何事?”
“王妃求见。”
常相思?眼前呈现出她明亮澄澈如清泉的眼睛,以及漫身柔软温暖的栀子花香。她不曾找过他,此番前来,定是为了辅国公之事。
“不见。”陆离的声音如水冰凉。辨不出情绪。
不归只得告退。
相思彷徨踱步。心中惴惴不安。陆离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她却对他毫无把握。她的父亲是他的政敌,他又不曾在意她。她该如何开口,她没有任何立场请求他什么啊。
相思看见不归走出回心苑,连忙迎上去。她的脸清净皎洁、眼睛像明镜般清澈,也像明镜般脆弱。
不归在陆离身边呆了多年,知晓王爷的心性。他不愿意见她,自然是有他的原因。王爷思虑深远,很多事不愿意多说,不归也已经习惯不去多问。
“王妃请回吧。王爷还有要务处理。”不归的语气淡淡。他素来沉稳。
虽然早就猜想他会闭门不见,心里还是瞬间变得冰冷,仿佛冻结起了三尺的冰霜,她的心仿佛正在一点点破裂,她听得见抽丝剥茧的声音。
她真的好没用啊。
她闭上眼睛,缓缓的跪了下去。
“王妃!”不归大惊。
“我在这里等王爷。直到他愿意见我。”相思的语气平淡、波澜不惊。心里却被呼啸的寒风席卷肆虐,仿若下起了鹅毛大雪。
不归不再阻劝,转身走进回心苑。
阳光一点点在身后消退。直至夜幕四垂。她依旧无望的等待着,明明知道他不会来。睁眼看天黑。这种内心的荒凉和寂灭,让她感觉破碎。
叛国之罪,这可是天大的罪责啊!她想起父亲每每天寒便咳嗽不已,还有头痛的毛病。他一生都爱干净,从来没有求过别人什么。爱惜自己的名誉,就像鸟儿爱惜自己的羽毛。如今受这无妄之灾,岂不是形同灭顶?她又想起曼珠天真无邪的笑容,她的姐姐自小身娇肉贵,如果朝夕之间变成阶下囚,岂不是活活的要了她的性命?
一声闷雷,有鸟儿从身旁的乌樟树上惊慌地飞走了。今年迟来的雨水,不合时宜的洒落了下来。淅淅沥沥,越下越大。很快便连成一片雨帘,相思的眼前升腾起一片雾气。
王府以青石铺地。青石坚硬,吸寒吸湿。蚀骨的寒气顺着相思的膝盖往她身上蔓延。仿若是一双双冰冷的大手,拽着她往结冰的湖底坠去。温度从她身上逐渐散去。双眼也有些模糊了。她感觉眩晕,身体发抖得厉害,只得用双手撑地,艰难得支撑着已经摇摇欲坠的身体。她反复告诫自己,还不能倒下啊……
溪风传来的密函里说,在凉水河挖出的珍珠皆以云杉木箱装盛。可是辽国位于沙地,不生高木,所有木材布匹皆是用牛羊交换而来。泱国又温暖潮湿,也不生长云杉。如此看来,此木箱倒是本国之物。陆离又派人去查看了木箱的制造工艺,皆以玄铁镶嵌在内壁接角处,且有祥云图腾。难怪在河底浸泡,依旧能被安然无恙的打捞上来。陆离已又派人去查探这样的玄铁出自哪一家冶局。希望能顺藤摸瓜,抓出一些端倪。
“王爷。”不归轻叩房门。
陆离这才回过神来,听见屋外一片喧嚣的雨声。龙延香不知何时已经燃尽。
“王妃还跪在院外。”
他蓦地抬起眼睛。该死的女人,不撞南墙心不死吗?
陆离撑着伞走出回心苑。
大雨滂沱,打得树叶沙沙作响,相思已经体力不支,昏倒在地。她孱弱的身躯蜷缩着,脸色苍白如纸。
他疾步走至前去,她的眼睛和嘴唇紧紧的闭着,仿若没了生气。陆离的心里竟然生出了一丝慌乱。俯手去探她的脸颊,冰一样的冷啊。他抛下伞,顾不得多想,将她横腰抱起,往慢香堂走去。她在他的怀里,微微战栗着,轻的就像一根羽毛,仿若这风再大些,就会被吹跑。
青纹见雨下得这样大,终究放心不下,撑起伞想去寻她。还没走出慢香堂,便见七王抱着相思回来了。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青纹大惊失色,连礼数都忘了,闯至跟前。
雨水顺着陆离坚毅的侧脸滑落。他声音冷峻:“去找大夫。”
“啊?是!”青纹来不及多看她一眼,便撑着伞匆匆往外跑去。
陆离抱着她,走进卧房。
她的身子冰冷,衣衫尽湿。
“去拿干净的衣物来。”
空荡荡。没有人回应。陆离四顾哑然,门外是哗哗作响的大雨,屋内却是这样的安静。偌大的慢香堂,居然支走青纹,便空无一人。他低头看她,一点血色都没有,一缕黑发湿漉漉的熨帖着她脖颈的肌肤,衬得肌肤更加白皙。似乎是潜意识里想要靠近温暖,她颤抖的身体紧紧得依偎着他,更往他怀中探索。
他的脸难以自抑的有些发烫。竟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
如若是寻常,他已经丢下她,自顾离去。今天是怎么了?他问自己,却没有答案。雨水冲刷着天地,栀子的香味被打得薄薄的,糅合着雨水,宛如月光。一定是花香作祟,他对自己说。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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