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相思第二次进宫。想不到是去参加父亲的审判。
她这次病得深沉又突然。全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丝气力。她不禁嘲笑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经用了?往年在相府,偶尔风寒,也不曾吃药,熬过几天便会痊愈。
她坐在马车里,神色疲惫,虽然披着紫芋色的披肩,还是觉得冷。马上便可以见到爹爹,她的心却惴惴不安。怕他不好。怕他不能得以昭雪。也怕有无辜的人会被牵连。
她担忧的模样被陆离尽收眼底。
他料定是皇后,可是没有十足的证据。这一趟注定是凶险!
他已想好对策,决定兵行险招,终究却不是万全之策。
“病的这般重,不如让不归送你回府?”
她看着他,摇头。她想和他在一起啊。不知道为何,她的心里不安的很。担忧是这样的沉重和真切,宛如已经化身成巨蟒,盘踞在她的心头。她担忧父亲,也担忧他。
马车颠簸了起来,她没有气力撑住自己,生生的往前倾去。陆离眼疾手快,稳稳地扶住了她。又想起那日,她不顾青石坚硬、夜雨寒冷,长跪在回心苑外等他。真是倔强啊。
他终于将她揽入胸怀。
相思有一点愕然。是她在做梦吧?她缓缓抬起手,缓慢又坚定的抱住陆离的臂弯,生怕梦境过早的醒来。她苍白的小脸熨帖在他的胸前,沉沉的睡去。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一觉醒来,已经是德胜门外。
他的怀抱温暖且安全,她睡得很踏实,醒来后精神也好了些。此番入宫,凶多吉少。二人顾不及小儿女情长。陆离将她抱下马车,往评就殿走去。
评就殿位于德胜门西侧。
依四象星宿而建,殿堂四四方方,四角分别以朱雀、玄武、青龙、白虎等四星君为檐像。代表公正严明、可昭日月。犯事者,唯有二品以上的官员或者是昭容以上的嫔妃,才有资格在评就殿审决。
评就殿内,参审的大人们已经到齐。看见七王纷纷行礼。瞧见这七王妃一脸病态,也都暗自兴叹,父亲叛国之罪,看来这七王妃的王妃之位也难以保全了。说不定,就连七王爷自己都不能独善其身!众人暗自揣度,各怀鬼胎。
“七王兄。”太子迎上前去,今日他早早便来了评就殿。寻常的朝堂之事,他倒不曾这般勤勉,“病还没好些吗?”他看见相思苍白的脸色,好生担忧。
“太子有找到什么可疑之处吗?”陆离问。
太子叹息,摇头道:“我派人去查了那封霍威的信函,确实是他的手笔。猜想是辽人的离间计。又派人去寻那射落信鸽的弓箭手,可是已经不见踪迹。”
陆离刚要开口说什么,便传来宫人的声音。
“皇上皇后到……”
众人连忙叩拜行礼。
一贯和颜悦色的皇帝,今日也格外的严肃。高高坐在殿堂之上,不怒自威。
皇后一眼便瞧见相思毫无血色的脸。心头一阵冷笑,想来她这副模样,定是七王见死不救!那么她便实行第二个计划,让弓箭手前来指认,此番是七王的计谋!
“带辅国公常立庸上堂。”
说话的是慎刑司的主事大人,三品尚书侍郎陈志尧。陈志尧曾是常立庸的门生,宽额长脸,是公正清廉的相貌。
虽然有太子的关照,狱差们不敢怠慢。但是牢狱毕竟是阴寒之地,常立庸在牢房内犯了旧疾,此时上堂,步履有些蹒跚,神色也颇为颓唐,生出了好些白发。一身缟素,看的人唏嘘。
“老臣参见皇上、皇后。”常立庸跪拜。
相思内心悲恸,朝堂之上,未敢形于色。
“辅国公大人,辽国此番偷袭我国边塞,你作何看待?”陈志尧询问道。
常立庸的声音沉着冷静:“我国边防固若金汤,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辽人一夕突围,必有内鬼。”
众臣听闻,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辅国公大人可知此人为何人?”
“老臣愚钝,不知。”
陈志尧皱眉:“大人可与辽国都统元帅霍威有所往来?”
“从未。”
“那大人可知,为何霍威要赠三万斛珍珠于大人?”
常立庸抬起头来,竟是铮铮铁骨:“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陈志尧哑言。
“大人这么说,是猜想有人陷害,可有凭证?”皇后终于开口。她端坐于高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老臣无凭无证。”
“母后。”太子道,“这些证据都太过凑巧,难免让人起疑。何况辅国公大人是文臣,又怎么会有边塞的布军图?”
“辅国公是一等重臣。想要进入军机处,也不是难事。”皇后幽幽说道。她看着太子,他清瘦了很多,想来这段时日为了常立庸,一定是殚精竭虑、寝食难安。
“儿臣觉得蹊跷。传书给辽国皇帝的信鸽为何会飞过我国的军帐?莫不要中了辽国的离间计才是。”
众臣闻此,又是一阵议论。
“太子说的不无道理。”皇后点头称道,凤目缓缓抬起,眼波流转,又道,“可是,辽国煞费苦心来对付一个文臣也是令人费解。硬要来这一招,为何所对付之人,不是镇国公扈行密大人?”
“这……”太子语塞。
“儿臣愿以太子之位担保,辅国公大人是冤枉的!”
“混账!”皇后怒不可遏:“断案要讲求真凭实据。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岂容太子空口无凭、感情用事?”
评就殿内一片寂静。
皇帝轻轻叹息道:“皇后说的是。”
“这的确不是辽人的离间计。”
七王冰冷的声音打破了众人的沉默。
皇后本以为他会冷眼旁观。没有意料到他竟然会来趟这一滩浑水。
“而是有人刻意加害!”
“看来楚王,有所查获。”皇后目光如炬,语气却轻柔。
陆离暗自深吸一口气:“不错!”
他的坚定让皇后一阵心虚。又转念一想,七王善于谋略,此话断断不可尽信。如果他有所查探,也不至于等到今日。此番恐怕有诈。
“那些珍珠,根本不是辽人沉入凉水河的。而是盛京中人。”他的眼睛看向皇后,眼神像冰一样的冷,探不出情绪。唯有他自己知晓,冰层之下,是熊熊的火焰。
“有意思。”皇后冷笑,“楚王向来稳妥,此言也必定有所依据?”
评就殿众臣皆凝神屏气,不敢妄自言语。
七王露出邪魅一笑:“这是自然。那些珍珠,是有人托青云镖局从盛京一路押运到凉水河的。青云镖局里有一位镖师,对此次任务颇为好奇。以往的接镖对象,多是商号或者江湖中人,这次居然是凉水河。于是那位镖师便趁着入夜无人之时,悄悄潜入河底,窥见了十二个木箱内皆是上乘的溪地珍珠。巧合的是,这位镖师曾是本王旧部。在得知辅国公大人之事后,便将这件事,飞鸽传书于本王。”
陆离说罢,从袖内拿出一封信函扬之于手。
他说的铿锵坚定,故事也合情合理。更有信函在手。
众臣讶异,交头接耳。
“即便如此,也不能妄断就是盛京中人。”
“不仅是盛京中人,还是宫中之人!”陆离目光宛如利剑,直指皇后。
皇后脸色一阵青白,心中紧锣密鼓的盘算,他说的这般肯定,难道真的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那为什么不早早为辅国公翻案?难道是故意等到殿审之日?
“何解?”
“那些镖利,都是今年新铸的白银。本王查过各地银号,尚未流通。只先用于了各宫俸赏。”
群臣哗然。
皇后的手紧紧握拳。心中已如乱麻。神情却依旧泰然。
“即便真的如此,宫内究竟是何人要陷害常立庸大人?”
“那就要问他了!”响亮的女声在身后响起,众人纷纷惊愕回头。只见一身火红戎装的扈子清和宝蓝色锦袍的九王陆筠已至评就殿门口。他们将一名五花大绑的将士,狠狠的推倒在评就殿的地板上。那位将士口里塞着麻布,正是射下辽国信鸽的弓箭手。
“儿臣参见父王、母后。”
“臣女参见皇上、皇后。”
“免礼。”皇上神色严峻,指着那名将士,“这是怎么回事?”
扈子清剑眉星目,一派凛然:“启禀皇上,这贼人正是那名射落信鸽的弓箭手。那日家父便已觉得此事有异、恐有内情,虽然将此事立刻回禀于皇上,却私下叫臣女好生监视这个贼人。果不其然,几日前的半夜子时,这个贼人与人私通信函,被臣女抓了个正着!”扈子清说罢,从腰间拿出一张字条,交给宫人。
宫人恭敬的呈上,皇上过目,龙颜大怒。
字条上写道:主动被擒,招供七王。
“大胆!”皇上勃然大怒,满朝文武连忙跪下。
“谁是你的主子?居然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虽然盛怒,皇上却只是紧紧攥住那纸条,并未宣扬。
皇后的脸色已经铁青。她本以为弓箭手已经按照计划藏匿起来,断断没有想到,居然被扈子清这个野丫头抓个正着。
陆离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看向皇后,眼睛里满是戏谑的挑衅。
“皇上,这个贼人是个死士。牙关里已经埋了毒药。一松开他的口,便会自尽。臣女提议,先将他收押,日后再审。”扈子清说道。
皇上尚未表态,一名身着水绿色衣衫的女子已经幽幽的缓步走进了评就殿。
“不用审了,是臣媳。”
她行的是君臣大礼,深深跪伏在大殿上。大殿众人一派震惊!却又哑然寂静。
“云萝?”太子诧异。
这名唤作云萝的女子是太子侧妃。乌黑的长发盘成云鬓,杏眼桃腮,她缓缓抬起头看向太子,眼睛里交织着复杂的爱意与痛楚。爱与痛都太过深沉,她的眼睛藏不住,只得无声的化成泪水,缓缓顺着脸颊滑落。
“这是怎么回事?”皇后的声音冰冷。
“所有的事情,都是云萝一人所为。”眼泪宛如流不尽的溪水,一直从她眼眶里滑落,“是云萝将边塞的布军图出卖给了辽人,又嫁祸给了辅国公常大人。云萝罪该万死。请皇上裁决。”她的语气淡淡然,是视死如归的神情。
太子不可置信,绝美的脸颊变得苍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云萝看着太子,眼神柔软又伤痛:“云萝错了。一步错,步步错。云萝并不是有心陷害辅国公大人。只是云萝嫉妒,被嫉妒蒙蔽了双眼。”她的神情有些恍惚,有些口不择言:“云萝深爱着太子,太子的心里却没有云萝。太子重视辅国公大人,待辅国公的女儿也极好。太子邀她喝酒。送她玲珑扣。却不曾这样正视过臣妾……臣妾嫉妒……”她的眼神一点点暗淡下去,深紫色的血顺着唇角缓缓滑下,身形摇摇欲坠。
太子夺步上前,搂住她:“你怎么了?”
体内剧毒发作,肝胆俱裂,云萝却笑得凄美艳绝,宛如开的热闹的桃花:“臣妾自知罪孽深重,已经服了千岁寒。”她抬起眼睛看他,眼神柔软缱绻,带着闪闪的泪水,“能够死在殿下的怀里,臣妾无憾了……”
说罢,已经气绝身亡。
评就殿大臣们面面相觑,一片唏嘘。谁都没有意料到事情竟然是这般的发展。
太子悲恸:“云萝,你为何要这么做?你怎么这么傻?原来是本宫,是本宫害了太傅大人,是本宫害了你……”
皇后神情冷漠。轻轻摇头。
她没用的瑾儿,居然为了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伤心成这样。她阴鸷的眼光看向陆离,运气总会有用完的时候,她倒要看看他还能得意多久。
宛如一场闹剧。谁能想到,勾结辽国都统元帅、陷害当朝一品辅国公的罪魁祸首,居然是太子的侧妃云萝。主谋已经畏罪自杀,审无可审,帝后发落了那名死士。常立庸无罪释放、官复原职。太子自责,主动请罪,自愿去灵隐寺闭门思过一年。
风浪退去,众人退散。相思陪着常立庸回辅国公府。
陆筠与扈子清跟随陆离回到七王府。三人闲坐于暖心亭。
“镇国公扈大人心思慎密,本王佩服。”陆离露出难得的笑容。
“七王兄,原来你的旧部曾将珍珠之事传书于你。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说。”陆筠嗔怪道。
陆离微微抬起唇角,拿出袖内那一封文书丢在石桌上,陆筠迫不及待的打开一瞧,居然是一张白纸!
“不过是本王诳语,用来诈敌。九弟倒是信了。”
扈子清大笑:“九王爷空有风流之名,却像女人一样单纯。”
陆筠不满,对着她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又想到顾云萝:“唉,这下本王可更不敢娶亲了。瞧那废太子妃顾云萝,往日遇见,感叹她娇俏貌美,又知书达理,却不料心思如此歹毒!不不不,是女人的嫉妒,真真的可怕。”
陆离微怔,想起云萝看向太子的眼神,正如相思看待于他。那样柔软又缱绻的神色,竟然是爱!他却不自知。
当日评就殿之人,大概都以为已经水落石出。
陆离的心里却知道,云萝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她一个太子侧妃,从哪里凑得三万斛珍珠?又怎么会有死士效忠?仅仅是因为不得太子宠爱,而太子重视辅国公,曾邀相思饮酒,又赠予玲珑扣,便要设计这样大的罪名给辅国公?太多疑点了。只是皇上匆匆了案。他也无权追究罢了。
那个可怜的女人,不过只是皇后的脱壳之计。
陆离的目光陡然变得寒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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