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洛君没有上前安慰她,只是站在原地皱眉思索。
过了片刻,他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走进一家酒楼。我跟着他一同过去,他将银子放在柜台上,温和有礼地问道:“这位大哥可否告诉我,西街口的尚书府被烧毁是怎么一回事儿?”
那掌柜乍一见到那么大的一锭银子,顿时两眼放光,而后毫不犹豫地收入囊中,对着宋洛君上下一阵打量,再看了看我,小声问道:“你们夫妻二人,是刘尚书家的远房亲戚?跟你们说,这好端端的一座府邸,就平白无故被人烧毁,也不知是哪个恶棍敢这么烧了朝廷命官的御赐府邸,诶……事情都过了十几天了,官府愣是没抓到放火的恶棍!”
我和宋洛君面面相觑,心中同样起疑。他想了想,继续问道:“那你可知,刘尚书一家……是否安恙?”
掌柜捏了捏嘴角边的八字胡,“我怎么知道!不过我倒是听说,刘尚书一家在事发当天,就迁移皇城了,据说是投靠京城宋家去了!”
我心中咯噔一声,不会是住在宋家了吧……
宋洛君看了那座废墟一眼,对刘七七道:“方才打听了一下,你爹娘此时在京城,你且跟我一起回去吧。”
她猛地抬头,眼底是四分惊异,六分惊喜。
马车掉头往皇城的方向行去。
车厢内气氛静默,没有人打破这样的氛围。一整个下午都是如此,我实在坐不住,几次忍不住想要跳跃起来活动筋骨。
终于,我听到人群喧闹的声音,听到大街小巷各路小贩的吆喝声,甚至,我还闻到东门路的烧烤摊的鱿鱼味儿……
我整颗心仿佛一瞬间就沸腾起来!当下掀起车帘,把整个头伸到外头去,重温般地目睹这座属于皇城的繁华。
去年我恨不得彻底离开皇城,然而如今,我却又以另一种心态回到这里。我摇头,心里暗叹,人果然是不靠谱的,彼时和此时,想法不一定如昔。
马车行去城门之时,有士兵前来拦车。那人一身军装小兵的模样,对驾车的小丁子喝道:“什么人,都给我下车瞧瞧!”
我心下疑惑,城门守卫何时如此森严了?
小丁子腆着脸笑问:“京城啥时候下令,进城的人都要面见呀?”
其中有士兵插嘴道:“少废话!都快下来,否则别怪小爷不放行!”说着,他一边抬手擦擦汗,“尼玛,这鬼天气,真是热死小爷了!你们!要进城都赶紧下来,要不然别想进城!真是的……”
小丁子懒懒地打了个呵欠,随后从腰上摸出一个令牌,伸长了手,让几个守门的士兵清楚看到令牌上刻的字。
那几个士兵,一瞧见那块令牌,顿时吓得腿软,扑通一声,直直跪下,“丞……丞相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别给我等这无名小辈记仇!”
我听了,下意识地看向宋洛君。此时他的头半靠在软卧上,闭着眼对外头跪着的士兵淡淡问道:“本官出城不过半年时间,这段日子,城里可发生什么事了?”
跪在地上的士兵冷汗渗渗,把头埋得低低的,“近来有不少敌国人士,扮做商旅贸易之客混入皇城。前几日摄政王发现后,便下令严查每个进城的外来客……今日卑职冒犯了丞相大人,请大人恕罪!”
宋洛君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丞相府建立在皇宫的背后通道,用步行的时间就能抵达,所以,宋洛君的府邸,我是识得路的。然而,马车的方向却偏了,我不禁疑问道:“这是要去哪儿?”
这回,未等宋洛君答话,一直缄口不言的刘七七便开口了:“往这条路一直走,就到宋家老宅,舅妈舅父的祖屋。”
她说完,腼腆着脸巴巴的望着宋洛君,好似等待表扬夸奖的小狗。宋洛君看也没看她,兀自沉思着。
倒是她身边的三大丫鬟搭腔了,那话儿,说得阴阳怪气的。“小姐自年幼时,奴婢便陪您来宋府住过一段时间,如今过去七八年了,难得小姐还认得路……不像某些人,自持着宋家媳妇的名号,却连公婆家的路都不认得!”
我斜睨了她们几个一眼,讽道:“你们姑娘仨人,都认得宋府的路,这么说来,你们便是宋家媳妇,二老便是你们的公婆了?”
那几个顿时噎住,脸色涨得通红,恨恨地瞪了我一眼,便识趣地闭上嘴巴。
马车驶入一条修饰清贵的青石街,然后缓缓停车。
宋洛君首先跳下车,刘七七便赶在我跟前,成了第二个下车的人。她提着裙摆,小脸儿微红,轻声道:“表哥扶我一下可好?车太高,我怕……”
我瞟了不高不低的地面一眼,这也算高?
宋洛君淡笑着看她,而后微微沉声道:“丫鬟都在哪?还不快来扶小姐下车!真是……磨磨蹭蹭的,要你们何用?”
刘七七一听这话,眼中的神色不由黯淡下去,只好任由三大丫鬟扶着。
我是最后一个下车的,我望了眼低矮的地面,心中暗暗估算一下,这样的高度跳下去,定安然无恙,打定主意,我弯腰卷起裤脚,正准备跳下去时,忽然身体腾空……
蓦地抬头,恰好对上他低垂的视线。
我呆了一瞬,而后意识到此刻被他抱着,我脸上发热,急着要下来。他双臂微一用力,便被抱得更紧了。
这时候,大院门一阵高呼,我扭头看去,就见一群男女老少一窝蜂地涌出来。
“少爷哟,你终于回来了!走了大半年,终于肯回来了!我……我立马去通知老夫人!”说话人是宋洛君的奶娘,她抬步将要去佛堂请老夫人,一转眼,就见我被宋洛君抱着。
“少爷,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可不妥啊?”她细小的绿豆眼微眯,语气意味深长。
宋洛君轻笑一声,把我放下来。我气恼地瞪了他一眼,就听见他说:“烦请奶妈跟我娘说一声,孩儿已带媳妇儿来拜见她了。”
那个中年妇人这才会心一笑,疾步离去。
一干家丁奴仆像动物园看猴子地目光打量着我,我瞥了他们一眼,也不理会。
“表哥……”刘七七苍白着脸,又出来刷存在感。这时,大伙儿的目光终于转向她,大呼道:“表小姐!你可终于和少爷回来了,尚书府被歹徒烧毁,刘老爷刘夫人都住在咱们宋府的西院,我带你去见他们吧?”
她眉宇笼上清愁,微微摇头,这时,恰巧宋老夫人被奶娘搀扶着回来了。
我抬眼一看,那是一名身姿消瘦,慈眉善目的中年美妇,她眼角刻着皱纹,一双乌沉的眸子,与宋洛君颇有几分相似。
还没等她发话,宋洛君便上前,躬身请罪:“孩儿不顾您老的劝阻,擅自离家,如今归来,请娘亲降罪。”
宋老夫人一听,顿时眼眶泛红。“真是……不孝子!”
她口上说着训斥的话,而手上的动作却不缓片刻,只将他半扶起来,嘴上碎碎念:“回来就好,平安回来就好……”
而后,她眼角余光瞥见我,不由走近向我看来,“这位姑娘是谁?”
宋洛君笑笑,“孩儿这次离家,便是特意给您寻个儿媳妇回来的,她就是……”
“舅母!”刘七七适时截断他的话,企图引起宋老夫人的注意。
“哎,七七也来了!”她听见刘七七的声音,不由惊喜地扭过头来,转身上前拉住她的手,“好好好……都回来就好!这会儿你爹娘也在府里留宿,趁着两家长辈都在,你和君儿的婚事,就一起办了吧!诶,这小时候定下的亲事,拖到这么久才办,可怜我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抱个大胖孙子哟……”
刘七七喜上眉梢,连连应是。
我的脸色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要多僵就有多僵,这算什么?
我回头以眼神冷冷注视宋洛君,娶了我,连洞房也做了,他要是胆敢翻脸不认人,再娶她人的话,那么……
他凑近我,悄悄咬了一下我的耳垂,低声道:“你这副要吃人的模样,可会吓到我娘。”
我斜睨着他,就回了俩字:“呵呵。”
“孩儿已经成亲,娘亲让我与表妹成婚,莫非是想让孩儿二婚?”
“二婚?”宋老夫人一时愣神,摸不着头脑,随即,她又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已经成亲了?!”
宋洛君一把揽过我的腰,对着大院上下的家丁奴仆道:“她,金篱,便是我宋洛君倾尽一生,唯一想娶的人。”
我抬抬胳膊,捅了他一下,这家伙,这么煽情是想闹哪样?然而,我心里却不知为何,好像塞了一块棉花糖,在心尖处慢慢融化,带着点儿甜蜜。
“胡闹!”宋老夫人双唇哆嗦,紧紧盯着宋洛君,连我这个拜过堂的媳妇儿也懒得看上一眼,“婚姻大事皆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这般擅自成婚,是不把高堂放在眼里了么!”
“孩儿不敢。”他的身板直挺如青松,语气风轻云淡。
宋老夫人被奶娘扶着坐在石椅子上,她抚起伏不定的胸口,喘了口气,冷声道:“我谅你也不敢!”
刘七七立时来了精神劲儿,殷勤地倒了杯茶水给老夫人解渴,那动作干脆利落,哪有平时半点弱柳扶风之态?
宋老夫人赞许地对她颔首,随后意味不明地瞥了我一眼,对宋洛君道:“没有我的认可,这婚事算不得数!”
闻言,在场的家丁奴仆个个目瞪口呆。我分明瞧见,刘七七主仆四人皆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宋洛君并没有做出什么激烈的反驳,依旧是笑容清浅,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
“哦,孩儿忘了告诉您老,阿篱有喜了……”
此话一出,我当场喷了出来!
“怎么可能!您和金篱成亲不过五日,怎会这么快便怀有身孕?”刘七七身边的大丫鬟急切的反驳道。
我点头,暗道这丫头倒是精灵着呢,正坐等宋洛君会如何瞎编,就听见他口中蹦出一个几乎让我羞愤欲死的理由!
“我与阿篱两情相悦,早在婚前,便有过肌肤之亲,后来,我发现她有了身孕,才趁早把婚事办了。”
我恨不得上前撕烂他的嘴,然而他修长的手指,在我的手心里轻轻地划画几个字。我傻傻地等他划画完,才知道他写的是:若不想让我再娶,便乖乖配合。
刘七七的脸色一刹那煞白了。
她身边的小伙伴也是惊呆了。
一直不清楚事态的观众们雷倒了。
然而,宋老夫人顿时喜极而泣了。
她挥开奶娘的搀扶,一口气奔到我面前来,激动地按住我的肩膀,“孩子几个月了?肚子有时候是不是很疼?恶心干呕有木有!”
我施施然地瞅了她一眼,我能不能说我啥也木有吗?
然后,宋洛君淡笑着牵住我的手,脸不红气不喘地继续鬼话连篇:“阿篱她怀孕,什么也不懂。幸好我读过些医理常识,对害喜腹痛之事,倒也略知一二。前阵子她吐得厉害,我亲手熬了点鱼汤给她滋补,然而她一闻到鱼腥味,便又吐了,诶……孕妇可难伺候了。”
我的手笼在袖中,拳头握得咔咔响。你何时亲手熬鱼汤了?我几时吐了?你啥时候伺候过我了!
宋洛君你还能再无耻点吗?
宋老夫人此时明显忘了方才她对我的恶劣态度,这脸翻得比书还快真的好吗?
“篱儿还不快进屋歇着!这外面天气热,万一中暑了怎么办!”她顺手给我拉拢了衣领,牵着我慢腾腾地入屋。
我低头看了看她小碎步似的脚程,活像走铁索桥那般的小心翼翼。我嫌她走路太慢,这样走进屋,都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于是,我加大步伐,她就一惊一乍的:“慢点儿慢点儿!当心肚子!”
我嘴角抽抽,实在无言以对,转眸看向宋洛君,用狠厉的眼刀子将他凌迟。
都是这厮搞出的幺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