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我是叶小风,我也是叶无颜。
我不是已经死去了吗?可是,死去的人怎么还有意识?死去的人怎么还能看见这样丰富变幻的景象?
人死后不是应该回归虚无吗?可是,眼前这样鲜艳到狰狞的景象又是为何?
环顾四周,土地已经成了一片焦黑,可是大片大片的血红色铺陈其上,渲染出一幅血色山河。
这些血,是抱朴子浑身的七成精血所化。
这些血,如此鲜艳。
携带着无数怨灵、携带着无数孽障,镌刻在这皇天后土,血染成最刻骨铭心的图案。
可是,这些景色在我的眼中已经没有任何颜色,因为,它们还不够格。此时,在我的世界里,最最鲜艳的颜色,是眼前的人!
“师父!”只听一个似刚刚魔障中的鬼泣一般喑哑骇人声音响起,竟然是我自己的声音!
心脏已经皱缩成一团,因为极度的抽搐,心脏处已经感觉不到什么感觉,此时心脏,只能做最简单的动作——跳动。
眼前的人,面目萎缩成一团,似乎被风干的丝瓜一般。血迹从抱朴子的七窍渗出来,深红得发黑。面目被一团黑气缭绕着,黑气正是死气。
眼泪不受抑制地掉了下来,一滴滴,混合着抱朴子脸上的血迹,蜿蜒成清与浊、生与死的印记。
“小风,不要害怕,我已经将你体内的魔性压制住。以后,你再也不用害怕自己成为世间第一魔物。”
此时抱朴子脸色平静,神态之间不见即将离开尘世的不甘于痛苦。身态间是惯常的安宁。
“我不要,师父,我还给你,还给你,我不要,我只要你活着,活着···”
抱朴子将一身的修为与仅剩的三成精血都传入了我的体内,这些东西,一旦传入体内,便没有还回去的可能。
可是,我管不了那么多,我想不到那么多,眼前,只有一个将死的抱朴子。
此时的我,已泣不成声。眼泪似断了线的主子一般,一颗颗滴淌得极快。
来到天刹皇朝,我笑过,也哭过。
心痛难耐的时候,我的眼睛中会渗出血泪来,即使是渗出血泪的时候,我的眼睛也不曾流过这么多的泪水。
宁愿流血泪也不愿意流清泪的眼睛,此时面对眼前的死别,却似要把这一生积攒下的泪水一次性流完。
“小风,不要怪你的师兄,不要。这是我应得的,这一天,我早就料到了。你知道,终究会有这么一天的。”
抱朴子最终虽然流着鲜血,但是说话却流畅自然。这是在拼尽生命里最后的力量来保持自己的风度。虽死,不辱!
是啊,终究有这么一天,修习异术的人终究会有这么一天——遭受天罚。
“师父,不··不···”
不要走,这一世,是你传授小风武功、是你让小风重新活过来、是你叫我许多尘世的道理、是你给我讲了那许许多多精彩的故事····
师父,不要走,不要走,不要丢下小风一个人。
我的哭咽声已经被泪水所淹没,喉咙间是呼吸中断带来的痛苦。
“小风,前面的路,还要你自己去走。放下,才能行路。”
抱朴子轻轻抬起手来,见状,我赶紧我住他的手。握住他的手那一瞬间,手里被塞进一个冰凉的珠子。沉溺悲伤的我,这一瞬间顿了顿。
“当年的事,纠缠错杂,孽缘啊。···小风,为师要走了,你保重。”
说完,抱朴子闭上了那双血色朦胧的眼睛,握在我手里的那只手,突然间变得分外沉重,沉重得我已经抓不牢那样的一只手。
手,沉沉跌了下去。跌下去的手,带走了最珍贵的温暖,留给我一座冷漠的世间。
一声狰狞带血的呼啸声响彻了整座祛魅山,啸声带着血腥的味道,激荡在每一颗石子、每一片树叶之上,整座山峦都为之颤抖。
叶小风的喉咙,原来还能发出声音;叶小风的心,原来还有感觉;叶小风的人,原来还活着。
一口鲜血猛然喷出,血迹飘洒,划出一道鲜艳的弧线。
师父,为什么?为什么?你明明能够活下来,为什么要将一身的修为都灌注在我的身体里面?是为了抑制我身体里面的魔吗?
为了压制我身体里面的魔,你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消耗自己的一身修为!你这样做,是为了叶小风这个灵魂,还是为了天下苍生?
若是为了天下苍生,那么师父在用功压制住我体内魔性的时候,还将身上最后的三成精血渡给我,这该做怎样的解释?
若是师父没有将身上剩下的精血过渡给我,那么即使抱朴子活不长,但是不至于死在我我的面前。
若是为了叶小风这个灵魂,可是抱朴子明明知道我只是来自异世的一缕孤魂,死了便是死了,生死于我这一缕孤魂,本来就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为何为何?为了一缕异世的孤魂,为何师父你甘愿舍尽一身的精血来救我于死地?为什么甘愿舍尽一身的修为来渡我出魔?
手心处,是冰凉的温度。张开手掌,是一个晶亮的珠子,珠子表面缠绕着藤蔓似的绿色花纹——封尘株。
许多往事,发生了便成了尘封的往事,封尘珠便是那能够将尘封的往事记录下来的灵物。
师父,你是不是在下山之前便知道自己的结局?你是不是知道自己躲不过这次天罚?你是不是算好了自己将死的归宿?
因为你知道了这个结局,明晰了这样的收梢,所以你将你的往事——封尘珠带着身上。
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最重要的已不是金钱,不是美人,甚至不是权势,而是一生中极少的需要自己惜取、好好铭记、不敢遗忘的故事。
在这说长却又转瞬即逝,说短却又年年岁岁的生命汪洋里,那些发生在生命里的故事,是沧海里遗落的明珠。沧海遗珠!
因为师父你猜到了自己的结局,所以你把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带在了身上。然后,在这一刻,你将它传给了我。
此刻,躺在我手掌里不过拇指大小的珠子,却似千钧巨石一般,沉沉复沉沉,将我的生命压得好重好重。
师父,你说当年的事?当年的事,到底是一桩怎样的事?这封尘珠里面到底记载着怎样的当年?
当年的事就是为今天发生的一切做的解释吗?当年的事便可以为今天你的死给出一个合理的理由吗?当年的事便可以为那无情的轩辕清逸做挡箭牌吗?
心中此时又悲又痛!不仅是悲、不仅是痛,弥漫胸海的,是那滔天的恨意!
天下间,全是薄凉人,薄凉人!忘恩负义的薄凉人!
轩辕清逸,你好生薄凉!
握着封尘珠的五根手指几番捏紧,又几般颤颤巍巍地松开。捏紧、松开,再捏紧、再松开···
捏碎它,捏碎它之后,便可毫无挂念地去报仇;
捏碎它,捏碎它后,便可不用顾忌当年的事情,不用受到因果轮回之说的制约;
捏碎它,捏碎它,它不是叶无颜你的故事、不是你的背负、不是你需要承担的历史,你只需要去报仇。
不要,你不能这样做,一切事情有因有果,所有的事情都是命运中冥冥注定,不是人力所能更改;
不要,你不能这样做,你需要了解当年的事情,需要明白前因后果,这样你才能了却师父的遗愿;
不要,你不能这样做,唯有明白当年的事,才能够明白师父的一番心血,才能不做出让叶无颜自己后悔的事情。
一只手,握紧又松开,就那样维持着这个动作,似乎正在做着世间最艰难的选择。
···
最终,我还是将珠子收起来。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
青丝乱,泪已干····情谊终难堪····
师门情谊,男女之情,同门兄妹之情···终究也走到了难堪这一步。
找了个阳光极好环境清幽的山顶,将师父的遗骸好生埋葬。在墓旁立了一个石碑,碑文:抱朴子。
是的,碑文只有三个字:抱朴子。
我相信,师父也不愿意自己的碑文上面写些复杂的东西,有他的名字——抱朴子,已经足够。
师父,原谅我暂时不能将你的遗骸送回太虚门。尘世有些事情,我还没有了结。待我将红尘的事情了结之后,如果到时候我还能回到这里,我便与你一道回去。
如果我回不来了,你便要永远沉眠在此处,这样一来,也是合了你的心意。
你一生不喜争权,不喜斗争,既然生前当太虚门的掌门已是让你倍觉艰难,那现在躺在这里,便享受这无边的寂静也是好的。
夕阳西下,暮霭鲜红。已不知是第几次看见这样鲜红的晚霞,晚霞似乎总是给我带来厄运。似乎上一次看见这样的晚霞时,叶无颜的心,也是被伤得支离破碎。
我靠在墓碑上面,跪坐成一尊雕塑的死寂。
师父,就让小风在再陪你一晚吧。
此时,只见女子一双眼睛清凌凌得吓人,眸珠清冷得明亮,似两颗毫无温度的玉石,是毫无感情的两颗琉璃。
夕阳余光照进那两颗眼珠,却让人惊奇的发现,那两颗眼珠逐渐蒙上了一层轻纱,眸光变得深远起来。
这样深远的眸光,掩盖住眸珠中摄人心魄的冰冷。却又让人跌入无边的黑暗漩涡中去。
那样渺远的眸光,穿越了时间,穿越了尘世三千,穿越了生死,直直看向“道”的深处。
我用尽一身心血修习的‘天道’之术,到底是什么?
我入世历劫,经历万般磨难想要参透的‘天道’之术,到底蕴含着什么道理?
我历遍这人情冷暖,想要寻找的‘天道’,到底是怎样的形态?
为何当我在追逐天道的路途上渐行渐远的时候,却反而离‘天道’越来越远。我明明是在寻找它,可是它的影子为什么越来越模糊?
师父,你曾对我说,若是能够了悟天道,那么我将不会痛苦、不会心伤、不会情动、不会受到红尘孽障的纠缠、不会再有贪、嗔、痴、念··不会再受制于七情、六欲。
若是我能了悟天道,那时候,我便能参透怪、力、乱、神,便能**驾鹤仙游,渺漠世间百态,能够面对在面对世间情爱的时候不动心、不动念。
师父,我穷尽精力去追寻你所说的天道,可是,我终究没有找到。
我终究没有找到,所以,你看,现在我的心是这样的痛,我的心伤得是这么的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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