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风拂来,清晨时候,山顶上的风真是大啊。冥想了一夜,将过去种种与今日种种都细细想了一遍。
记忆当中,将该忘的都从脑海中删去。删去后的记忆,已没有多少值得铭记的东西。
放眼西望,看向那片一片荒芜混乱的祛魅山,心中不由得一阵感叹。
此刻的祛魅山才是名符其实的祛魅山。数百年前那场开国之战留下的烂摊子终于在今天被收拾干净。山上,已经没有鬼魅。
昨日那一战,祛魅山的封印被破,山下被封印的鬼魅全部出动,而抱朴子与入魔的叶小风,已将祛魅山上的鬼魅消灭得干干净净。
师父,太虚门本是道门,道门中人不需要太多尘世间的感情,你我之间,更是这样。师父已没有多余的话需要交代,徒儿已没有多余的话要诉说,既然这样,徒儿便离开了。
一个身影,缓缓下山。那个身影的步伐很慢,似乎一步步踩在星辰卦象之上,带着无言的凝重与庄严。
但就是那样看似缓慢无比的步伐,踩着那样步伐的人在转眼之间,却已在数十里之外。一个背影,逐渐隐没在清晨的重重雾霭当中。
一步步算着脚程,跨过眼前的这座山,便是丰都外城。眼前秀丽的山峰,便是丰都最后的屏障,也是我与那人相见的最后隔空。
凝神提气,脚步一跨,不过五步,我便到达百米余高的山峰顶上。
这样的功力,与异术受制之前的叶小风的功力相比,要多出两倍有余。
师父,你的功力,叶无颜先借用着,待帮你报了仇之后,我便全部还你。
到达山顶之上,映入眼帘的,不是如前面几座山一般的草木,不是飞霜寂静,而是三方人马。
三方人马加起来共有三百人左右,三百人就杵在那里,但是三百人呼吸几乎达到一致,行动之间几乎没有带起多大的风声,这样的情况,几乎让人以为眼前不是三百人,而只是三个人而已。
那三百人组成的阵正中央,是一个八面透风的亭子,亭子中间,正有三个僵尸一般正襟危坐的人。
不远处的三个人眉头上皆挂着夜晚的白霜,头发已经被露水濡湿,三人脸上神色,带着星子将坠的寒意,又带着星芒将散的无言悲怆。
正是轩辕家的三兄弟——轩辕壑、轩辕清逸、轩辕祭檀。
群山还沉默在黑压压的天空下,唯有遥远的东方开始泛出憔悴的苍白色调。这样的夜色,
正适合当做伪装掩饰掉一切,包括自己的初心,包括自己的本意,当然更包括那些龌龊的野心。
可是,在这样的夜色里,更适合做一件最佳应景的事情——杀人!
用最鲜艳的血迹来迎接最灿烂的朝阳,这是凡人对天帝的恭敬祭礼。
用生灵的哀嚎来衬托朝阳初升时刻,那一瞬间伟大的沉默,是凡人以身祭道的最大荣幸。
而我,便是你们生命的裁判。今朝,我判你们将自己生命献给今天的朝阳。
不多言语,手指捏诀,口中吐着晦涩难懂的咒语,一阵阵幽沉的声音缭绕在这清晨的暗黑中。
我没有任何动作,也不用劳烦着有任何动作。取血的事情,本来就是人性里与生俱来便有的对鲜血的渴望。
那些黑衣人似被尖锐的利器在身上不断戳着窟窿,一个窟窿,两个窟窿···
鲜血抑制不住自己的**,不断地冲击着**,不断地冲垮**的障碍,只见一簇簇血箭从那些黑衣人身上激射出来,泛滥成灾。
血腥味在蔓延,恐慌在蔓延,随着鲜血不断地流出,一声惊恐声响了起来,随即惊恐声响成一片,声音凄厉渗人,仿若人间炼狱。
我的咒术只是需要鲜血的祭祀,需要它们心甘情愿而已。这些人的身体不过是盛放鲜血的容器罢了,所以根本不会在我的咒术下感到丝毫的疼痛。
这样的嚎叫,应该是被吓的吧?毕竟,谁看见自己身上好几个血洞不停地往外面飙射血液,而自己却没有丝毫的痛感,谁看见这样的场景,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毛骨悚然吧?
这样的状况,就像是在看一部世界级的悲剧,看着看着觉得伤心欲绝,但是伤心的同时,心里却无比庆幸——庆幸这样的悲剧只是戏剧而已,永远不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可是,那个人猛然间发现,自己竟然就是剧中的主角,发生在主角身上的一切竟然都是真实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
惊骇惊骇!变态变态!
就在他发现这一切的瞬间,第一反应过肯定是觉得这世间竟然是如此的荒谬;第二反应,可能是惊骇欲绝,也可能是悲伤致死。
数着血洞的数量与地上尸体的数量,周边鲜血的味道也已经足够浓了,气氛制造得刚刚好,应该是步入正题的时候。
拈诀的双手一收,最终咒术也停了下来,看见那还站着的百六十余人,我心中冷冷一笑。
叶小风本来就是魔,我不介意自己做一回真正的魔。
逼我成魔,那我就做一回真正的魔来给你们看看。
“地上尸体的数量与那天晚上的的尸体数量相比,可有少了?若是少了,我继续将数字补齐。”
此时,我的声音是含着笑意的。那戏谑轻松的语调,似乎回到了我与他于宗华初见的时候。
这样的纯真的语调,似乎在我的眼中,眼前死去的东西不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而只是为了凑齐一个数字而已。若是数字少了,我还可以继续杀人将数字补齐。
三人的脸色都开始发白,我紧紧盯着那人的眼,不容那人的眼神有丝毫的逃避。此时,那双永远深沉如海,暗夜无边的黑眸开始有了波澜。
黑海里面的波澜起来了,随后生生平静了下去,似乎是用力被压下去一般。
“那一夜,你们还真是费尽了苦心来布局呢,能够劳累三位位高权重的东离皇子亲手布局,叶无颜还真是有福气,亏你们这么看得起我。”
取了湍咽之后,与楼满月从东离去西晨的路上,我们唯一下榻客栈休息的那一天晚上。
就是在那一晚,我看见了一场静心策划的谋杀——以百数人的性命做局,就是为了让我听见那个最后被我葬在佛龛中的黑衣人以死说出的三个字——
叶小风!
此时,我方明白那时候种种怪异之处的原因——那本来就不是一场两个政治宿敌的对抗,本来就是一个主子自演自导的一出戏!
只是,这戏的成本太高了一点——百数人的性命,一场没有活口的屠杀!但也正是高成本的戏,才具有非同一般的说服力,才能骗到我叶无颜!
一个死士怎么会知道他的主子心心念念要见的人是谁?他有什么资格知道主子的**?轩辕清逸又怎么会将我轻易提起?
一场屠杀怎么会偏偏发生在我下榻的客栈旁边?为什么紧紧吵醒了我,而楼满月却偏偏被风花雪月四奴给制住了?
因为这本来就是一场专门为我演的戏,这本来就是一个专门为我设计的陷阱!
轩辕清逸的病已经好了,怎么会再犯?
若要叶小风相信他病了,只有用这种极端的方法,先让我乱了阵脚。将‘病了’这个虚假的病情设计成一个需要以数百人的性命换取的‘秘密’!唯有如此,才能骗过我的心思。
这出戏,真的好精彩,精彩到叶无颜都忍不住为你们鼓掌点赞。
“叶小风,你不了解当年那桩事情,你没有资格这样说话!”
轩辕祭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含着怒气,向我吼道。吼声中含着痛苦,含着颤抖。
话音一落,只见黄衣女子头发猛然飞扬,一双冷目斜扫,右手抬起,向着轩辕祭檀一指:
“哦?那你们放出祛魅山上的百万鬼魅便有资格说话?”
声音极冷,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血腥煞气。
轩辕祭檀脸色一僵,脸色瞬间惨白,额头处隐隐有汗滴渗出。
轩辕祭檀,被祛魅山上的鬼魅围杀过的人啊,在你说话的时候,还是放尊重点,当时这人从边关回丰都的时候,数百鬼魅已经将他逼到绝境,遑论数百万的鬼魅!
轩辕清逸没有说话。
“叶小风,你可知我与祭檀的母妃死于何人之手吗?”
轩辕壑倒是镇定,一双眼睛定定看着我,红衣鼓荡,作为皇子的一身气势尽出,释放着无形的压力。
只听叶无颜轻轻一声嗤笑,眉梢眼角皆是不屑。
“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还用猜吗?费尽心思的布局除了报仇还能为了什么?既然报仇找上了抱朴子,那你们的母妃不过是被我师父杀的罢了。”
语调间皆是不露声色的平静,听不出对自己师父做出的事情的愧疚,听不出得知当年自己师父竟然杀皇妃一事的震惊,听不出对眼前两人的可怜。
轩辕壑与轩辕祭檀看着我这般无所谓的样子,神色间冷了下来。
轩辕清逸依旧没有说话,那双清冷的眸子一直注视着我。
随即轩辕壑在亭子一个柱子上面拍了拍,只觉脚下一阵震动,亭子的地面分裂开来,一具冰棺自地底升了上来。
“老人家都死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入土为安呢?难道是死不瞑目,用冰棺装着,就是为了在今天看见自己的儿子能够为自己报仇?啧啧啧,怨念还真是深啊”
只听叶无颜语带讥讽,此时脸上的桃花印记越发鲜艳起来,嘴里的话语却是越发冰冷起来。
想要让我看看当年的真相吗?让我相信你们的母妃似得是多么冤屈吗?这算是给我的一个解释吗?
为了给我一个解释,甚至不惜劳师动众,把自己母妃的棺材都抬到这高度不低的山顶上来?
可惜,此时的叶无颜已不再需要任何的解释。所有的辩白,在师父死去、叶无颜入魔的那一瞬间,便已经丧失了让我放下执念的力量。
“你!”
轩辕壑与轩辕祭檀两人的脸色皆是由白转青,眼眶挣得老大,快要达到目眦尽裂的效果。看来已经成功被我激怒。
自己死去多年的母妃被一个黄毛丫头这样辱没,谁还能无动于衷地装涵养?
不多言,两兄弟祭起功力,各自一记掌风便向我劈了过来。
我随手一挥,两人的掌风便消散于无形。
“想打架吗?叶无颜随时奉陪!只可惜现在我还没有心情,你们的脑袋还可以在脖子上勉强享受一会晓风残月的胜景。”
不再看那两兄弟的脸色如何变幻,此时此刻,本就是强者说话。
刚刚那一百三十九个死士的死法,相信让他们记忆深刻。即使他们是健忘的人,也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全部忘了。
在绝对的武力面前,尽管愤怒,还是的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之后,才决定要不要动手。
轩辕清逸依旧没有说话。只是一双惯常清冷的眸子定定望着我。
那两兄弟的原委了解得差不多了,轩辕清逸,该是你给我一个解释的时候了。
只见黄衣女子一双眼眸上面结了一层层的冰霜,那目光就穿越一层层的冰霜,携带者顶寒的冰意,深深望进轩辕清逸的眸子深处。
轩辕清逸,我要的解释,你给不给得起?!
“为什么欺骗我?不是说再也不欺骗我了吗?”
声音很轻,似乎一片羽毛落在潭心时候的声响,那般轻,那般轻····
“我忘了。”声音中全是平静,没有丝毫的波澜。
也许,是有波澜的,只是那样的声音在经过三千里广阔的荒原之后,那些波澜已经被寂寞与空寂给消磨得干干净净。
“什么时候?”声音平静,有若叹息。
那人沉默。许久之后,空中波澜再起。
“你非要知道吗?”声音依然是平静,平静得骇人的平静。
“不管怎样,给我个理由吧。”疲惫与悲凉穿梭在语调之间,是不受主人控制的苍凉。
“我的天疾,是抱朴子转嫁的天劫。”
轩辕清逸的声音不再平静,带着恨意与痛苦。
恨意,是恨师父将自身的天劫转移到还是无辜婴孩的你身上;痛苦,是因为那个转移自己天劫给你的人,竟然是给你传道授业的恩师吧!
抱朴子将他的天劫转移到你的身上,所以你再次为他准备了一场天劫——祛魅山上的数百万鬼魅?
只见那个黄衣女子缓缓走进那个一身雪白的身影,女子缓缓抬手抚上男子的眉头,四目对视,两双眉目都是无情的冷漠。
“人已经死了,不用再恨了。”
语调轻柔,似乎情人之间温言细语的安慰,但是两人的眼神,却是骇人的冰冷。
这该是我最后一次这般细细描摹此人的眉眼。
也许,下一刻,也许两人便是各自天涯,再无相会。
也许,下一刻,两人之间便斩断过去种种,成为凡世中再也不会挂心的彼此。
也许,下一刻,两人便是生死相见的敌手。
也许,下一刻,两人便是生死相隔。
女子缓缓收回手。
女子转过身去。
单薄削瘦的身躯转过的瞬间,那样毫无挂碍的姿态,像是拂去了牵绕在自己身上的蛛网;
那样漫不经心的脚步,像拂去了沾染在自己身上的尘埃。
那带着寒霜的素肩,似抛弃了背负在身上的所有记忆。
转过身来,即将离去的身影,抬起了脚步。就在离开的脚步抬起的瞬间,白莲清气猛然靠近,女子已被白衣男子紧紧抱住。
“风儿,我·····爱你。”
最后两个字,似乎带着一人此生中最强烈的感情,那样的艰辛难诉的语调,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似乎耗尽了一生中所有的心力。
这样的话语,是一去不回头的决绝,是从此孤身天涯、无人相伴的孤寂凄凉,是明知是灰飞烟灭的结局却还要飞蛾扑火的决绝与狠意。
就在那两个字字音落地的瞬间,只见女子左眼处,一滴血泪毫无征兆地滑下来。
粘稠腥热的液体蜿蜒着无声的痛意,恰恰浇铸在眼角下面的桃花印记上面。
受到血泪灌溉的桃花猛然间变得极度兴奋起来,只见红光大赤,桃花印记释放出耀眼诡异的血芒,慑人心神。
红芒来得妖艳诡异,配上女子一身凛然杀意,顿时让众人惊恐不安,众人直接将一身警戒提到最高层。
刹那间,杀意弥漫四野,无声的杀气在空气中沸腾开来。
身后那个人的双手却是不松反紧,将我抱得更加严实,为我抵挡着空中无声飘荡的杀气。双手紧抱的姿态,是那样的小心翼翼,那样的谨慎,又是那样的执着。
这紧紧环抱的姿态,似乎一松手便会永远失去怀中的女子。不敢放开,一旦放开,便是永远的失去。
永远的失去,再无回头。
犹记得,彼时为你去不如来取药之前,你曾说过
——“风儿,你的名字中有风就注定你是自由的、是像风一样的,而我不想成为绑住你的那个人。我爱你,所以我要给你自由。”
彼时,“我爱你”三个字说得那般珍重,那般真心。
此时,“我爱你”三个字说得这般凝重,这般伤心。
轩辕清逸,我与你,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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