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一下逐客令,我们也不好厚着脸皮赖下去。走的时候,我还拎着我那破包和扯烂的羽绒服,自然也少不了一只孤苦伶仃的靴。
临出门时,罗锐和桑梨站在过道里等电梯,我还低声跟小八说:“那什么,你今天给我们买的衣裳和鞋,我怎么给你钱?”
小八斜着眼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然后回身在那堆纸袋里翻了一下,把一叠小票“啪”地一声塞我手里。
我就着灯光看了看上面的数字,不由在心里为我少得可怜的年终奖发出一声哀鸣,接着踌躇着问:“那个……你这有pos机能刷卡吗?”
这时听到罗锐喊我:“晓晓,电梯来了。”
钟明作势一脚要把我踢出去,压着嗓喝道:“快滚!”
我连忙跟他摆摆手,说:“回头给你电话啊!”一溜烟钻进电梯。
个人在电梯里一时无言。真奇怪,我和罗锐明明是情侣关系,亲也亲过了,但我看到他,就是没有像当年和陈念远确定关系后、一见面就赖到对方身上的那个黏糊劲儿。私下里,我不是没和桑梨探讨过这个问题,桑梨乍听到简直稀奇坏了,她还以为我和罗锐已经滚过床单了。我可怜巴巴地说:“没有,我离婚这几个月,身体新陈代谢得已经快回复处女状态了。”桑梨又惊叹为什么我遇到的男人都是柳下惠款,是不是我的体质自带吸引gay的功能。我反驳她道“不可能”,罗锐可是明明有前女友的。桑梨又八卦之地猜测人家为什么分手,罗锐是不是有什么功能性障碍……我听她越说越离谱,干脆扭头啃薯片去了。
但是罗锐和我真的没有亲密关系,这是一定的。
不过这年头,滚上一回床单又怎样,结了婚还能再离婚呢。谁还能指望着这点情爱过日。
这样想着,我就在电梯的镜里看到自己逐渐冷下来的脸。为什么忽然觉得钟明变得可亲了?因为我和他已经心照不宣地各自退回到一个安全距离,不必再彼此试探。我是个懒人,我喜欢这种关系,花一点心思维护,又不需要那么多投入。不要那么多只要一点点。大家都很轻松愉快是不是。
爱情是多么伤筋动骨的勾当。我年近十,老胳膊老腿,倘若再摔一跤,简直无可救药。
就电梯下楼这十几秒,我差不多觉得自己已经看破情爱甚至踏上了目空红尘的第一步。现在就差个袈裟往身上一披了。你说我是剃头还是不剃头呢?不过眼见桑梨还身在苦海,我做人好友是不是也该先出手点化她一下呢?正想着,电梯门开了。
罗锐按着开门键,等桑梨先出去,还没等我收腹挺胸提臀地做睥睨一切状踏出电梯门,罗锐就很自然地牵住我的手,一起出了电梯。
干吗啊这是!我这“阿弥陀佛色即是空”的佛号还没念哪,这位英俊的男施主简直是坏我修行。
但是算了,谁叫我还没勘破皮相这一关呢。
罗锐好像感觉到我在看他,扭头给了我一个探询似的目光。我连忙把视线移开,装作目不斜视的样,手上却暗暗握紧了他的手,心里念叨着:你们说就这么一两分钟的空,我是不是想得多了?难怪人家说双鱼座的人一个人能演一台戏……不对啊好像我是属巨蟹的……
上车时,我特意要陪桑梨坐后座,结果被她赶到前排去。她的原话是:“我现在不想说话,也不想敷衍你,你让我自己静静。”
我只好坐前面,罗锐安抚地对我说:“她能想明白的,你就别做担心这种无用功了。”
我说:“话不是这么说,我总觉得自己没尽到责任似的。”
“都是成年人了,你还要怎样才算尽责?你都陪着打了一架了。”
“我那叫正当防卫。不打也不行了。”
桑梨猛然插一句:“求求你们别说了。”我和罗锐一时都静了下来。
我从后视镜里偷偷看她,她这会儿神色已经很镇定了,眼睛看着窗外,嘴巴紧闭着,好像打算就此再也不开口了一样。
城市里的夜晚,霓虹灯一程接一程地闪烁,影影绰绰地扑到车窗上来。颜色或金或青,忽明忽暗,如一场倏忽即逝的烟花。
一片寂静中,忽然有手机铃声响起。
罗锐低头看了看手机,迅速挂断,继续开车。
我奇怪地看了看他。他比桑梨还面无表情八风不动。
过了几分钟,电话又一次响起。
我看他的样,好像本来想再次挂断,但看了屏幕后,他皱了皱眉,然后带上耳机。
他第一句话就是:“爸,我正开车呢!”语气中有隐忍的不耐。
我倒是头一次见罗锐这样,他说了这句后就不再说话,好像一直在听。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知道了。”那头好像又叮嘱了他什么,他只间或“嗯”几声,最后又说了一次:“我知道了。”
挂掉电话,我看他面色不豫,忍了一会儿没话找话说:“你爸这么晚还没睡呢?”
他“嗯”一声。
我说:“好像你们广东人晚上休息都很晚,吃夜宵这个传统就是来自广东吧。”
罗锐扭头看看我,这回连“嗯”都没有了。
我看着窗外说:“所以你也看出来我是没话找话了是吧。”他终于扬了扬嘴角。
电话第次响起。
我说:“你还真的挺忙的,要我帮忙吗?”说完主动拿起他刚才随手放在扶手箱的电话。
屏幕上显示着“小闻西”的字样,还有一个骚包的来电秀,上面是闻西带着一顶宽沿大草帽、穿着性感大花裙,眼神迷离,嘴巴还微微朝前撅着,好像在朝镜头后拍照的人送一个飞吻。
我不由感慨地“哇”了一声,对着罗锐晃晃手机:“方便我帮你接吗?”
罗锐叹口气,说:“你按免提吧。”
我觉得脸都快僵了,正考虑他如果不答应我是把手机砸他头上去还是大义凛然喊“停车”然后跳下去。听见他一说“按免提”,我心里也不由舒了口气。
一按下免提,闻西带着娇嗔的蜜糖嗓音就传了出来:“小罗哥哥!你快回来啊!水都从厨房漫到客厅了!这厨房下水管是怎么搞的嘛,咱家客厅木地板这么泡一夜,明天肯定都要重新换!”
你听听,咱家客厅,闻西话里的那股亲密气息简直要冲破话筒迎面扑来——我看看罗锐,倒是很想知道他怎么应对。
罗锐显出一副丝毫不为所动的样说:“你把地上的水先拖一下,厨房水槽底下,从卫生间找个盆接着漏水的地方。”
“拖把在阳台呢!我害怕,阳台好黑。”
“阳台门边墙上有个开关看到没?阳台有灯。”
“我看不到水槽底下哪里漏水,物业来看过了,说可能是里面的管道渗水了。”
“那你怎么不让物业找人给修好?”
闻西委委屈屈道:“物业说他们也搞不好,让业主自己来搞。我一个女孩哪会修这些?你又不回来。”
我听得火冒丈,凑过去抢着插了一句:“不会修就,以后习惯了就好了。”说完立刻抬头挑衅似地看看罗锐。
其实是色厉内荏。他要是跟我说:“不关你事”我就马上下车。
但罗锐只是看我一眼,没吭声。
闻西那边愣了一下,显然在消化我这句话及说这句话的人。然后她马上开始了反击。
她没有跟我正面交锋,而是叫了一声“小罗哥哥”。
“小罗哥哥,你知道的,从那次做完流产手术,医生就叫我少碰凉水,尤其是生理期,不能劳累。我怕收拾这些沾凉水。现在又那么冷……”
我承认她这一棒真把我打懵了。流产手术?罗锐为什么知道?他俩都这么近了?还是……那根本就是他俩的孩?
罗锐好像也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的脸色一刹那变得铁青,猛然一踩刹车,我没系安全带,被这个急刹车弄得差点没被甩到挡风玻璃上去。
还没等我顿好身形,罗锐已经抓起手机下车了。他“啪”地一下摔上车门,对着手机吼了一声:“你够了啊!”
北京城这一天的雾霾照例很严重,半空中漂浮着一些似尘非尘的东西。夜里很黑,汽车开着车前灯,我看到罗锐在车边走来走去,对着电话很快地说着什么。因为隔着车窗,什么也听不到。
我想我可能也不愿听到。这世上最伤人的就是真相。比谎言还甚。
仰头就能透过天窗看见天上几颗零落寂寥的星星。没有什么比夜空更能让人觉得自己活得像只夹缝中的老鼠了。
正在这时,我的电话也响了,是妈妈打来的。
“林晓,你和桑梨回来了吗?我跟你说件事,原来林皓啊,前几天已经帮我们买好回家的车票了!他说用什么软件刷的,本来是想以防万一,咱们如果买了他就把票退掉,结果晚上我跟他说买不到票,他就说他买好了。你看看,这孩现在办事比咱俩都周到了……”
妈妈还在喜孜孜地夸着林皓,后座半晌没出声的桑梨忽然说:“妹妹,我今年能去你家过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