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锐把车开到小区楼下时,已经十点半了。
桑梨问那句话的时候,眼睛都没看我,她声音很低,低得我甚至怀疑那句话是不是我的一个想象。所以挂断妈妈的电话,我径直从前排爬到后座上去,姿势还蛮狼狈的。
没关系,这其实也不是我人生中最难看的姿势。
我坐到她身边,伸出双手搂着她,像哄孩一样地说:“好,到我家去过年。”没有车票就买机票好了,虽然到机场不方便需要辗转反复地转车,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只要能回到家就好。
罗锐终于打完电话回来。他钻进车里,发现副驾驶上没人,愣了一下,然后看到我在后座,搂着桑梨一言不发。
他没再多问什么。
到了楼下,我让桑梨先回去,我随后就来。
看着桑梨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里,我扭头问罗锐:“你喜欢我吗?”
罗锐很快地回答:“喜欢。”
这个答案我很满意。时至今日,我已明白谈恋爱最忌讳问对方爱不爱自己,到了开口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然是自取其辱。
喜欢就好。喜欢已是难得情感。
我说:“我也喜欢你。其实罗锐,我不在乎刚才你和闻西的话题,大家都有过去,都有可能不得不对人掩埋的事。西谚里说,谁家衣柜里没有一具骷髅。我谈恋爱不是搞科研,所以追根问底最没有意义。”
说完这话,我顿了一顿。罗锐一直看着我,他忽然失笑:“我刚才想了一,要怎么跟你解释。”
我摇摇头,说:“我不要解释,你也不需要为过去的事向我交待什么。我只是希望,咱们在一起之后,有任何事,可以一起好好商量面对。我不知道现在跟你说这些是不是合适,也许你会觉得我们还根本没到这个阶段。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想法。”
罗锐看向我的眼光渐渐柔和,他以为我会跳脚大骂,至不济也得追究个一二四,比如闻西流产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现在还是没搬出去,深更半夜给他打这种电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其实我也以为我会这样。如果是以前,如果是陈念远那个时代,我就是这样。就会不依不饶,蛮不讲理。
大概是因为那个时候还不知道爱情这种东西来去自如,有所来,必有所去,并不是亘古不变常驻久居的。所以肆无忌惮,恃爱行凶。
然而经过这次之后,我终于懂了。你看,人生至宝贵经验,都自血泪教训中来。半点也不含糊。
还有就是,爱情这玩意儿,说没有就没有,爱一个人和不爱一个人,有时都是无由的。到了这种时刻,纵使多问也无益。
这就是我劈头先问罗锐的原因。如果他稍显豫色,或是忐忑不语,我立时就会和他好聚好散。
说实话,我都不知道罗锐喜欢我什么。论样貌,我不过中人之姿,即使第一次见面时稍作妆扮,但也离惊艳的程尚远。依罗锐的经历,不可能没见过比我更美的女性。
论性格,大家来往谈不上很深,他对我究竟了解多少?很难说。就像我今晚见他接电话的神色一样,那时我忽然感觉,其实我们之间了解少。我知道他是广东人,大毕业,做it行业,家中独,北京有房(是租是买还不清楚)……但是这些条件编成个圈儿,北京城里扔出去,能套中成千上万个人。
这个人于我、独一无二处在哪?我于他呢?
我俩的这段感情来得莫名其妙,双方甚至连“你当初喜欢我什么”这个阶段都未达。但是,突然就从暧昧到了接吻——这个时代,春心更与真心发。看见对方长得帅,先占了便宜再说。
罗锐见我呆呆看他,不由一笑。人长得周正,真是占尽风光,李宗盛唱得好:春风再美也比不过你的笑,没见过的人不能明了。
我凑过去亲他。亲着亲着,罗锐一把把我抱到他腿上。
不大的车厢里登时春色无边。我算明白为什么有人爱车震了,越是空间小,越有那种隐秘禁忌的快感。
饶是如此,我还是喘息着推开罗锐,低声说:“今天不行,我妈还在楼上等我回去呢。”
罗锐发狠劲地搂着我的腰,我登时叫起来:“哎呀疼!别碰!”
他连忙松手,打开车灯一看,我腰上一块还青着。
他刚才那一下手劲特别大,我疼得眼泪都冒出来了。罗锐俯下去亲了亲,终于放手说:“你快回去吧。回去再抹点药。”
我还是忍不住问他:“你晚上还会去闻西那给她修水管吗?”
罗锐看见我一本正经的样就笑了:“当然不去。我还去酒店,反正没几天就放假了。”
我说:“要不你在我这睡个沙发得了……”
他摇摇头,还要接着调笑一句:“那还不如你跟我去酒店。”
我恼羞成怒,啐他:“想得美!”
罗锐无辜道:“你想什么呢,看你腰上这伤,我也不敢动你。”说着他又想想,问我:“桑梨这事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我先回去看看她是怎么个意思再定。你不会也要劝我赶紧搬出来吧?”
罗锐轻轻摩挲着我的背,问:“我是想劝你搬出来,过完年你要不要搬去我那?”
我慢悠悠道:“好啊!再接下来我会问你几时结婚,房要多大的好,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罗锐一时被我噎得答不出话。我叹口气:“罗先生,你得有足够心理准备才能邀女友同居。人的**是深渊,都是一步一步走进去的。”
回到屋里,我看桑梨卧室已经黑了,我妈那边还亮着一盏床头灯。
想想脸上一块淤青,我只能在客厅跟我妈含糊说话:“妈,我回来了。我晚上跟桑梨睡。你赶紧睡吧。”
我妈闻声起身,嘴里问着:“你俩吃饱了吗?桑梨回来就钻屋里去了,是不是不舒服啊?”
我赶紧进到桑梨屋里,隔墙跟我妈说:“好了好了我们睡了,明天早起再说。”
我妈嘀咕着“这俩人也不知道干吗”,也回去睡了。
我摸黑上了桑梨的床。等我刚躺好,她忽然问我:“罗锐走了?”
我说:“回酒店了。”
她不再说话。我也在一片黑暗中瞪着眼睛一言不发。
简直像两大江湖高手对峙,谁先开口谁就失了气势。
过一会儿,我听见她幽幽地叹一口气。
还没张嘴问,桑梨就说:“老顾一开始就是我的一个客户。他有俩孩,一男一女,跟着他老婆住在加拿大。我认识他,是他公司要做展会,也是朋友介绍,就找到了我们公司,恰好就是我接待的。我一看他公司业务不少,当时就想把他这个单拿下。”
我忽地坐起身,按亮台灯,从自己包里掏出来一瓶小八给我的药,说:“你给我腰上再抹点红花油。”
桑梨一边给我做推拿,一边继续说:“我当初就是把他当客户看的,要说飞没飞过几个媚眼之类的,肯定有,干我们这行的,谁会板着脸做生意。那都是客户比天大。”
这我倒是知道。桑梨有时受了客户的气,回来捧着本《圣经》车轱辘般的念:爱是恒久忍耐。恒久忍耐。忍耐。耐。艹!
跑江湖哪有不受气的呢?不受老板的,就受客户的,有时甚至还要受愚蠢同事的——真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急。那又能怎么样?就着中午的地沟油盒饭扒拉扒拉咽下去得了。也就这样。
但老顾待桑梨不同。他没读过多少书,可一年几千万的生意,身家也上了亿。他尊重桑梨,对她好,桑梨做展,忙得吃不上饭,恨不能到午夜两点,只为了第二天的展会能尽善尽美。老顾就提着一煲粥在车里等她,提醒她:“年轻人,别有一顿没一顿的,身体好才是拼命的本钱。”
对了,老顾今年四十八,比桑梨整大廿年有一。
桑梨不是没有推拒过,她也不是一开始就想做插足青年。但老顾不急,他急什么呢?年纪一把,事业有成,正是享受人生的大好时光。
既是享受,就要当得起一个“慢”字。急匆匆做事不是老顾的风格,他年轻时已经够拼命,一次卸货出了岔,找不到工人,他硬是自己一包包扛完整集装箱的货。
他就慢慢地磨桑梨,给她客户资源,送她不贵重但是有心思的小礼物。出国见客户,他给桑梨带的不是lv的新款包包,而是oscardrenta亲自设计的小礼服。桑梨历来最爱这些华而不实的物件,礼服不稀罕,稀罕的是oscar的手笔——这位大师今年过世,他的设计已成绝版。
桑梨自己都不知道何时开始接受他。就像那个有名的温水煮青蛙的实验,等你意识到的时候,你已经逃不出去了。
当然桑梨后来才知道,那件礼服,老顾也有一件,且还配了一整套钻石头面,比她更豪华气派上档次。
但她已深陷其中,讲到此间,苦笑着对我说:“你看,这世上最划算的,就是找一个盲目讲真爱的女人做情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