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锐跟我说他已经到了,我立刻到窗边看了一眼,坐旁边的周庆也狐疑地探头去看。
我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你看什么?”
他没说话,又坐回去。
我来到办公楼外,看到一辆车静静地停在院里,车头开着小灯。
见我出来了,罗锐打开车门,一边从车里拿东西一边说:“你们公司还有别的同事吧?我随便买了点,大家一起吃吧。”
我扒扒他手里的外卖袋,里面盒里装着一份份小小精致的点心,虾饺,烧麦,莲蓉包……
我说:“一看你就是广东人,我们北方人哪有这么吃宵夜的?吃得急也急死了。”
他笑笑,说:“那你喜欢吃什么?我们现在去吃。”
我想了想,说:“我先拿去给同事吧。”
他叫住我,又从车里拿出一大袋水果,说:“这还有水果,我帮你一起送进去。”
我下意识地拦住他,然后翻翻袋,说:“啊,我最喜欢吃橙了。不要拿给他们,留着给我吃。”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我就说:“你在这等我,我马上出来。”
把东西拿进去,那帮吃货感激涕零,我趁机说:“吃完大家就下班吧,明天再说。”看看表,“现在都快十点了,差不多了。”
小叶激动地说:“还是有老公靠谱!看看人家林晓的老公,也不枉林晓贤惠一场!”
我勉强笑笑,也不好解释,不由自主看了一眼周庆。
他正抓了一只虾饺往嘴里塞,好像没听见,眼睛还盯着屏幕。
我胡乱把手机之类的往包里一塞,就赶紧出门了。
刚上车坐好,还没开口,罗锐就往我怀里放了一样东西。
没看清是什么,只是觉得一股暖洋洋的气息扑过来,接着,闻到糖炒栗的扑鼻香气。
这真是一个小惊喜。大冷的天,管你君心似铁还是妾心如冰,反正都能被这包秋栗香给融化。
北京的冬夜特别冷,如果再敢刮一点小风,简直就如无形的铁灰色小刀嗖嗖嗖地掷过来。
幸好今夜有月无风。
边的街灯亮着,橘黄色的,是一种温柔体贴的颜色。我曾经无意间见过一条华灯初上的那一刻,感觉眼前登时开出满街的花来。开始是碎屑一般的黄,随着夜幕逐渐铺盖下来,渐渐变成一团团小小火球。
冬夜里的灯,最适合橘黄色。晚归的人就指着这一点活泛气了。
罗锐开车东拐西拐,我也没问他要去哪。反正去哪都好,有我一口吃的就好。
我咔嚓咔嚓啃着栗,他默默开车,间歇扭头瞅我一眼。
我真是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我说“罗锐,你那个小女友去哪了?”——这口气怎么听怎么有醋味。
我说“罗先生,谢谢你这么晚了还给我送吃的”——神经病吧,他又不是新时代活雷锋只讲奉献不求回报,你真不知道他是来干嘛的?
所以你看这个话怎么说才叫妥当,简直是近之不逊,远之zuo。
罗锐把车拐到一条胡同旁边,我看他熄了火,车灯无声地灭掉,不知怎么想起侯宝林先生的相声来:“想让我顺这光柱爬上去啊?你甭来这套!……我爬那半道,你一关电门,我不掉下来啊!”
我在昏黄的灯下像个女神经病一样莫名的笑起来。
罗锐奇怪地看我一眼,说:“你又想到什么了?”
我说:“您客气了,我还以为你会问我今天是不是忘了吃药。”
他不由笑了笑,没接我这话茬,说:“吃饭的地方要走几步,你冷不冷?”
我裹了裹身上的羽绒服,豪迈地说:“没事,走走就暖和了。活动活动一会儿能多吃点。”
罗锐带着我在半明半昧的胡同里走了一会儿,不觉中出了胡同口,往左一拐。
呵眼前一间小小门面,从明净的玻璃上透出一泼淡黄灯色,美如手绘。
罗锐走前推开门,对我示意。我东张西望地进去,发现门廊处有块小小牌,上面用稚气的笔迹歪歪扭扭地写着:水能载舟,亦能煮粥。
还没等我笑出声,就闻见一股糯糯的香气,暖心暖肺,不由分说地对着人就簇拥上来。
我做一个深呼吸,转头对罗锐说:“香啦!这简直是现实版的深夜食堂。”
刚说完,就听见有个清脆的声音道:“靓仔,好耐见喇!”
罗锐和那个刚才同他打招呼的美貌女到一旁窃窃私语去了。我则找了个位坐下来四处打量。
顺便看看桌上,连个菜单也没有。
刚才那股香气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
正思虑着,罗锐过来了,他在我对面坐下,说:“我要了她家最拿手的海鲜砂锅粥。这么晚了,喝点粥暖胃暖身。”
他忽然想到什么,又问:“你吃海鲜不过敏吧?”
我老实说:“我除了对吃不饱过敏,其他什么都不过敏。”
“而且我好爱吃海鲜。”我说,“粤菜清淡,很好吃。川菜也很赞!我喜欢吃火锅要重辣!最爱脑花!以前打植物僵尸,过关了固然好,不能过关也不错,屏幕上都能蹦出个活灵活现的脑花来!私下跟你透露个秘密——脑花必须得吃红汤,清汤煮出来发腥。”
罗锐不动声色点点头。
我心里暗叹了口气。大意了,敌军忒凶残。他是广东人,脑花这种东西对他来说完全不够看的。
我想了想,又说:“其实我不爱吃上海菜,受不了菜里放糖。每道菜做得都像糖醋口的。以前去上海出差,吃饭真是头疼,看见个兰州拉面馆都有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
罗锐说:“上海菜是有点偏甜口……”
我截断他:“但是杭州的醉虾不错。吃习惯了觉得还蛮好吃。”
罗锐看看我,说:“有你觉得不好吃的吗?”
我大地一挥手:“我不挑食,什么都能吃。”
罗锐对我指指正端着一个砂锅过来的女,说:“这是店里的老板娘,他们夫妻俩是广东人,喜欢北京,就留在这开了这间粥屋,专业做粥,兼职安抚肠胃和人心。”
女把冒着热气的砂锅小心地放在桌上,抿着嘴对我一笑,说:“罗锐最爱喝我家的粥,你试试。喜欢的话,以后叫他多带你来。”
粥很好喝,香甜润口。米粒都煮得粒粒都开出小花来,勺一搅,有蟹有虾,中间还夹着一堆干贝香菇瑶柱。
一碗粥喝下去,登时觉得不仅是胃,连人生都完满了许多。
我筷尖上挟着一根芥蓝,看看不远处的老板娘。大概因为已经夜深的缘故,她不算忙,手里拿着个手机,看一下屏幕,再抬起头想一想,微微笑。
也许是感觉到我的目光,她看向我这边。我向她摆摆手,她一笑,大眼睛,双眼皮,右边脸颊有小小酒窝。
我提了点声音,问她:“你喜欢北京什么?”
她反问我:“你不喜欢吗?”
我想想,摇头:“不喜欢。这个地方大,空气质量差,人多,上下班高峰期简直叫人痛不欲生……当然有时你会觉得人少,因为满城都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她点点头,说:“我喜欢颐和园的昆明湖,冬天可以溜冰,夏天可以划船。圆明园的荷花。国监门口跳绳踢毽的小孩。玉渊潭的樱花。从景山公园看到的故宫角楼。陶然亭放风筝。永远热闹的工体北。护国寺的小吃。雍和宫。安定门。花深处。大街上你问时甚至能热心地带着你走过去的老人。24小时营业的联书店。北大未名湖。有意思的人,有趣的事……”
她笑笑,说:“原本我们只是来北京旅游,后来发现,七天,十天,一个月,一年……都没有法穷尽这个城市。最后就决定留下来。”
她嘴里的四九城,这样错综复杂姿态万千,如一顷变幻莫测的水,你永远摸不清她到底是何种面目何种形状。
我干巴巴地说:“这里雾霾很严重。嗯,房价很高。人很多。地方很大。”
她又点点头,说:“well,nobody‘sperfect。”
我笑起来:“你也爱看黑白剧。”
她双手作势往下轻轻一压,肩膀一耸,头一扬——我和罗锐为她这个惟妙惟肖的姿势大笑。
永远的玛丽莲。梦露。
出了门,我对罗锐说:“你的朋友很有趣。”
他看着我说:“因为我自己是个比较无趣的人,所以喜欢去结交有趣的朋友。”
我说:“我第一次见你时,也觉得你挺没意思的。”
罗锐叹气:“就算我不是玻璃心,你这句话也说得直接了点吧!”
我说:“我现在对你正式道歉,其实我自己才是没意思的那个。”
然后抚着下巴打量他:“真是人不可貌相。”
罗锐说:“你这是在夸我面相老实还是骂我长得木?”
我笑笑没说话,看看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
我想了想,把手机拿出来,拨了通讯录里的第一个号码。
接通音响起的时候,我感觉手心里一直在冒汗。
罗锐不知道我为什么深更半夜突然打起电话来,我也没有解释。车窗被我打开一条缝,冷空气悄无声息地钻进来,而我此时的心里,则带着一股近乎滑稽地、破釜沉舟式的悲壮。
电话被接起,我妈带一点睡意朦胧的声音:“林晓……林晓,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呢?”
我转头去看着罗锐,他也带点莫名的看着我。
我感觉自己情绪镇定,吐字清晰:“妈。”沉默了一下,我继续说,“妈,我和陈念远已经离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