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下班后照常和小叶上演勇闯地铁站的戏码。长安居,大不易,别的不说,游戏第一关就是应对复杂多变意外频发的交通状况,更别提上下班高峰期时堪比春运的架势。
一次小叶从地铁上跌跌撞撞(被)挤下来,娇喘吁吁地跟我商量:“咱回头还是把那几件青铜圣衣翻出来抛抛光打打蜡什么的,我看挤地铁时也能当个防御性武器使使。”
我觉得我倒是不用,对付这种场面,我都是派出自己的狂躁进攻型人格出去搏杀,魔挡杀魔佛挡杀佛——出来混,不多发展出几重人格来应付不同场面你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回去上我还不忘训斥小叶:“你看看你下午那样儿,3800!3800!纪梵希的3800!能长点见识吗?亏得没让人家听见,全办公室的脸都给你丢完了。”
小叶叹口气:“同志,你误会我了,我只是没想到有人会花3800买件这么难看的衬衣。”我狐疑道:“是动批山寨的吧?”
动批vip忠实客户小叶白我一眼:“别侮辱动批了你!我们也是有审美底限的好吧?”
一说到动批,不知道触动小叶哪根神经了,她忽然说:“别说,好长时间没逛过街了,咱俩今天逛逛去?”
我想到晚上和罗锐的约会,一下支支吾吾起来:“哦……今天晚上不行哎……”
小叶轻蔑看我:“又回去给你老公做饭呢?整个北京城就找不到你这么二十四孝的老婆,”想想,又叹气,“不过也好,女人嘛,还是家庭幸福最重要。”
其实我知道她不是这么想的,或者不是完全这么想的,只是很多时候,大家说话,都是顺口一句不过心罢了。自己说过什么,听了什么,一天下来仔细想想,也确实不记得几句。
我笑笑,尽管小叶不是柳燕,我也不能抱着她哭哭啼啼说被老公抛弃。同事就是共同做事的人,高兴时耍贫凑热闹或许,谁真有义务做你情绪垃圾桶。
你看,林晓尽管愚蠢,但出来跑江湖,规矩还是懂一点的,活了廿七年,并不是都白活到陈念远身上去了。
幸好公司离桑梨家不算远。我自地铁站杀出一条血,便连忙返家换衣服兼描眉画眼。完毕对着镜发呆,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荒疏此业久矣,那时我以为可以就此不事梳洗,身边人也会对我不离不弃。
现在想想,陈念远也不容易吧,背叛这件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不是完全没有心理压力的。他得对我厌倦到什么程呢?这样不辞辛劳处心积虑。
但是他也不想想,换了曾琦又怎样,哪一种颜色还能经久不衰呢。
我觉着再这么思考下去就离成为哲家不远了,所以立马停止,看看表还早,桑梨说:第一次约会嘛,去得早不合适,又不是去面试,提前五分钟到最好;去得晚也不合适,显得不守时,没教养;但是准时也没意思,这人得多无趣啊,掐着点儿到场,男人这样还能博个严谨,女人这样就显得苛了。
我久不涉足约会圈,听到这儿都懵了:大姐,那早不得晚不得也准不得,我到底什么时候出场才凸显高大上啊?
桑梨言简意赅地对我指点迷津:你可以迟到5—10分钟。既显得你矜持,又不会让男人等到火冒丈。
我都奇了怪了,也不知道她这个作劲儿到底是从哪来的。
桑梨还谦虚摆手:哪里有什么的,不过是天赋异禀罢了——真是现身说法不作死就不会死。
赶到餐厅的时候,正好七点过半。时间卡得再准没有了。如果桑梨在场,一定会点着我道:林晓啊林晓啊,做女人做到你这个地步真是令人发指。
那是因为对方也是守时的人吧,从他选的这家餐厅就能看出来。中规中矩,不过不失。既不显得过于刻意奢华,也不会因为简陋而失礼。
果然一走进去,就看到罗锐已经坐在靠窗的位上了。
他正在看手机。
我觉得现在才是我第一次放松下来仔细看这个人。他长得其实很好看,是我喜欢的那一型。平头,直眉,薄唇,鼻挺直得有一点点翘,显得严肃里还带着一点天真。因为半低着头,我没能看清他的眼睛,只觉得被头顶垂下来的灯光一映,皮肤更白,睫毛很长。
——奇怪,先前没注意到,这个男人居然长了这么一副春心缭乱的样,你说我是二话不说就地把他摁倒来一发呢还是作淑女状款款而谈个人生理想之类的当前戏啊?
怀着这种矛盾混乱不可告人的心情,我还是走到他跟前。看到他抬眼的那一瞬间,当机立断地、痛苦地选择了后一种。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我安抚着自己那颗躁动的心。
后来桑梨听我做事后陈述时,悍然插话道:古来怨妇多思春,你有这种反应也是正常的。
我反驳:那我跟小八多清白,私下共处一车也没啥动静啊!
她胡乱翻着杂志说:钟小八是个gay,你在他身上嗅到了同类的味道,所以你俩属于同性相斥。
这年头君难为,可怜小八一着不慎,清名不继。
我决定把她这句话录下来,万一有一天闹翻,可以放给钟明听听,借刀杀个人。
真坐下来,感觉一时无话。我总不能跟他聊:听说美使馆今天又爆表了?一年爆天的表,放眼全球也能傲视群雄啊。
当然网上也有流传的相亲必杀技。现在久不流行上来就问对方年龄收入家庭状况的,就跟男的也不能上来就问围体重能否生养一样。这两年流行的是问:你们小区停车费一个月要多少钱啊?
这个问法真叫人绝倒。第一可以看出你有没有车,第二可以从停车费多少看出小区的档次。简直是杀人于无形的利器。人民的智慧真是无穷无尽。
身为一个伪淑女,我当然问不出这种问题,再说人家只是说了要还我手机,我是不是想得远了点……
事后桑梨分析:按你一贯的自恋性格,其实还不算想远了,没想到孩小升初我都算你注意力集中了。
这倒是。我现在经常在家捧着镜哀叹:何以解忧,唯有揽镜自照。
桑梨经过怒斥:你也照顾一下镜的感受行吗?欺负人家没嘴不能骂人是吧。
我抓着她用力摇晃:你怎么这样!你昨天不是这样说的!你昨天明明说人家天生丽质的!
桑梨比我声更大:我那是安慰你!安慰你懂吗!天生丽质,你长成这个样也好意思说自己天生丽质!你跟天生丽质这四个字能发生关系的唯一理由是你认识这几个字!
于是我矜持保守地问:“你们年底很忙吧?”
罗锐答:“是,几乎天天加班。”想了想,补充一句,“今天好不容易脱身,还特意跟老总请了假。”
我连忙说:“那怎么好意思,耽误你工作了。”
罗锐笑着摆摆手:”没事没事,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也不见得地球离了谁就没法转。”
我还是很过意不去:“那这顿我来请好了。”
桑梨事后听到描述时说:你等一下,我拿手机记下来。
我奇怪:你记什么。
桑梨说:现在女孩都一个比一个精明,像你这种反面典型罕见了,我得做个记录用以警示后人——记一个女人如何把男人变成哥儿们。
罗锐一听我这么说就笑起来了,他说:“桑小姐……”
我听见这个称呼也忍不住一笑。
他很敏感,立刻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我解释说:“其实那天,我是替朋友去签到。就是后来去酒店接我的朋友,她叫桑梨,是做会展策划的。我的名字,叫林晓。树林的林,家喻户晓的晓。”
罗锐恍然。接着他也比较郑重地自报家门:“我叫罗锐。”
我说:“我知道,我那天听见那个人喊你的名字了。你姓罗,是罗成的罗吧?”
想了想,补充道,“你千万别再叫我林小姐,叫我林晓就好了。”
罗锐笑:“罗成的罗……你喜欢看隋唐演义?”
我说:“兴唐传是我儿童时代故事启蒙书啊。我最喜欢罗成了。”
罗锐顺口问:“为什么?”
为什么?这还用问吗大哥?罗成年少英俊,武艺不凡,放着北平府的小王爷不做,跟随李世民银枪白马打天下。不但是个官富二代,还是标准高富帅,比他老罗艺还牛叉的人物,你能给我找出点不喜欢他的理由吗?
但我总不能回答他:因为罗成高富帅啊!这也显得我……直接了吧!这年头不是还得讲求点内涵的吗?唉,地球人真是麻烦。
我纠结了半天,咬着后槽牙说:“因为他……有才华……”
罗锐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我也忍不住翻他一个白眼。明明知道原因,还非得问。我问你私下看不看日本动作片了吗?真没礼貌。
不过这个略带娇嗔的白眼翻得倒是恰到好处,不知怎么感觉距离一下拉近了好多,气氛也变得和谐欢乐起来。
后来桑梨还一定要我再翻一次给她看,囿于对象不同,我翻了好几次,也没在我俩之间翻出花儿来。
罗锐问了我的口味,然后把菜点好,帮我要了一杯果汁,他自己喝茶。他把这些事都做得让人觉得很自然,很舒服。
我当时恍惚想:钟明好像也不比他做得差,为什么我对他就没这种感觉呢?
正跑着神,就听见罗锐问:“桑梨是做会展策划的,那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我犹豫一下。我说我是做行政的?那还不如说是打杂的。谁不知道行政就是打杂的官方叫法啊,就像你问“你们小区停车费一个月多少钱”总比问“你到底有钱没钱有房吗有车吗”显得更委婉好听一点吧。
我顿了一下,说:“我是做……化产业的。”
罗锐点点头,我看到他脸上有点迷茫的神情,但马上就收敛起来了。
罗先生,其实你的迷茫很有道理,身为局中人,我恐怕比你更迷茫。
我变被动为主动:“还不知道你具体是做哪一行呢?”
罗锐说:“我是做it的。”
我心想it也分很多种啊,硬件软件程序员什么乱七八糟一堆。罗锐接着说:“就是大家常说的,it民工。”
我连忙说:“别这么说,你们是民工里的精英。”虽然说完感觉不像安慰……
罗锐自嘲接道:“精英里的民工吧。”
我也笑了。林小姐就是喜欢懂幽默会自嘲的男人,明知道是死穴也不能自已。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后来的话题就愈来愈轻松。言笑晏晏中,我知道了罗锐今年十有一,目前单身,广州人,是家中独,父母都在本地大做教授。
我由衷夸赞:“你普通话说得挺好,一点儿也听不出来广东口音。记得我原来去广州,在餐厅吃饭,点菜时那个服务员迫不得已跟我说普通话,我都恨不得伸手帮她把舌头捋直。”
罗锐说:“我在北京读的大,跟着同就会了。”
我赞道:“那你得也很好。好多广东人说起普通话都像上刑。”
罗锐笑。
迟了一晌,他说:“林晓,像你这么……”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可爱的女孩,一定有很多人追吧?”
我等着他说“漂亮”俩字,结果听到的还是“可爱”——这年头,昧着良心说句瞎话有那么难吗?
我只好说:“其实我就是传说中和果脯、烤鸭、高干弟并列的北京特产之一——大龄单身女青年。”
当然,我心里暗暗去掉了离异俩字。倒也不是想故意隐瞒,只是觉得,大家好像还没到可以说这些的地步吧?万一罗锐听了惊讶地跟我说:其实我只是想还你手机而已……那我这个家门不是报得奇突了吗?
我忽然想起酒店的事,就问起来:“那个戴正伟,现在怎样了?”
罗锐叹了口气:“已经关押起来了,公安局还在做调查。他岳父有点关系,也在帮他跑跑。说起来这个事,我还要向你道歉,连累你受惊一场。”
我说:“没关系没关系,那天还亏你救了我,这么一算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公安局特警队的同志们脑门上顶着黑线从这俩人身边默默过。)
我正跟罗锐表达被英雄救美的激动心情,忽然就觉得身侧灯光一暗,接着看到一个年轻女孩,一手提着四个各类名牌购物袋,一手挎着个桃红色小挎包,往罗锐身边一坐,顺手把购物袋一放,单手就搭上罗锐的肩膀,睨着他说:“干嘛不接我电话啊?不知道我这次回国是专门找你的呀?我爸都往你家跑几趟了,你就这么忍心让他老人家一回回的白跑啊?小罗哥哥,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呀!”
客观地说,作为一个旁观者,我都觉得她那把嗓,使使劲就能攥出一把糖水儿来。
还没回过神,那女孩已经转向我,说:“你是小罗哥哥同事吧,他这个人老这样,也不主动跟我介绍一下。你好,我叫闻西,是罗锐的女朋友。你可以叫我西西。”
我看到罗锐的脸一下白得像晚上公司加班时头顶上那盏白炽灯,还带着点冷冷的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