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凤姐的起头,没有史湘云的心直口快,便没了那一场争端。
晚间,回到房中的黛玉心底很是松了一口气。说实话,虽然她此时之势已经非前世可比,再次面对那种情形完全不必忍气吞声,有足够的底气和言语斥之,但是她依旧不喜欢别人当众说戏子长得像自己等语。
没有哪个千金小姐愿意和戏子相提并论,即使她清楚人心贵贱与身份阶层无关。
这是一个人的脸面,不容践踏。
前世,自父亲去世后,她的脸面就是被这些人扔到地上用脚踩,踩了一遍不够还来踩第二遍,自己踩了亦嫌不够又拉着别人一起踩,连下人都不尊重自己,当面都敢指着自己说自己的不是,皆是有本而来,并非空穴来风。
凤姐倒是个乖觉的,素日果然没有看错她,黛玉心里想道。
见黛玉回来,一直守在房中的良辰等忙赶上来。
紫鹃一面服侍黛玉更衣,一面对良辰和美景道:“今儿老太太高兴,戏酒都好,既给宝姑娘做了寿,只怕薛家得还席,又得忙活几日。”
良辰和美景听了,先是点头不语,然后道:“一会子把姑娘的衣裳首饰收拾出来。”
黛玉未出孝期,不能涂脂抹粉饮酒作乐,偏阖府上下竟无一人设身处地地为黛玉着想,唯有自持。饶是如此,也得做几身出门见人的衣裳,不能像在自己房中那样着素。
今日声乐之声盈耳,别的还罢了,几个热闹戏着实闹腾得慌,听了足足一日,黛玉两耳受不住,又兼想起前世这时发生的事情,久久不能释怀,因此觉得十分头疼,看着镜中紫鹃给自己卸下钗环,打开头发,不禁道:“还不还席是他们的事儿,与咱们不相干,衣裳首饰也都是小事。紫鹃,你快拿梳子给我通通头是正经。”
紫鹃听了,忙问道:“姑娘可是头疼了?我给姑娘按按。”
说着,叫小丫头端水上来洗了手,以指腹给黛玉按了按头上的经络穴位,这是两个嬷嬷教给她们的手段,待见黛玉神情一宽,似有缓和,方取了一把黄杨木梳子给她通头。
半日,黛玉觉得头没有那么疼了,道:“好了,你且歇歇罢。”
雪雁手托黑漆嵌蚌小托盘进来,上有一碗粥,两样小菜,一一放在房中的圆桌上,口内道:“酒席上除了大鱼大肉还是大鱼大肉,我瞧姑娘竟是不曾吃什么东西,吃碗粥罢,李嬷嬷亲自用银铫子熬的。过一时再歇息,仔细睡觉时饿得肠子疼。”又叫小丫鬟送热水上来。
黛玉起身洗了手,坐到桌前,看了看温婉娴静的紫鹃,再看娇俏活泼的雪雁,一面端起碗,一面笑道:“你们两个这样好,将来若没有了你们,可怎么好?”
雪雁道:“我要跟姑娘一辈子,等老得走不动了,干不动活了,姑娘再打发我出去。”
黛玉笑道:“真真一个傻丫头,谁能跟谁一辈子呢?你们年纪大了,难道还要跟着我不肯走?只怕你们愿意,有的是人不愿意。”
良辰和美景亦在房中,闻言,抿嘴一笑,都看向雪雁和紫鹃,满面促狭之色。
雪雁年纪虽已不小了,性子却天真得紧,不解黛玉之意,紫鹃自小长在荣国府,已渐知人事,不觉红了脸,道:“姑娘快吃罢,哪里来那么多的话。”
黛玉笑道:“我吃完再说,你们等着。”
前世服侍黛玉的人中,别的还罢了,唯独紫鹃和雪雁从头到尾忠心耿耿,却都没有落得一个好下场。黛玉早有为她们打算之心,只是如海之病之死过去一二年,孝中竟无心思理会这些,如今她们都十五岁了,方欲问她们的意思。
黛玉自恃经历了前世二十年,不是小女孩子了,见识也比二人高,才有此意,也是想着早些安排紫鹃和雪雁有个好下场,免得再横生事端。
雪雁身属林家也还罢了,唯独紫鹃尚是贾家人,更需早些打算。
吃了粥,洗漱完,黛玉叫了紫鹃和雪雁到跟前,道:“良辰和美景还罢了,父亲把她们给我的时候就说定了,等几年,小丫头调教出来了,就放她们出去,令其父母择配,我送两副嫁妆给她们就完了。只你们两个打小儿跟了我,这么些年尽忠职守,我都看在眼里,你们今年十五岁了,很该让我心中有数,你们有什么想法只管说。”
雪雁这才明白黛玉先前之意,不觉面红耳赤,顿足道:“姑娘的终身还没着落呢,倒替我们操起心来。等姑娘的事定了,再说我们的不迟。”
说完,想了想,雪雁又重复道:“横竖我是跟姑娘一辈子,不许赶我走。”
紫鹃也道:“雪雁所言极是,姑娘歇息完了就睡罢,那两日熬夜,至今都没养过来。”
黛玉一手拉着一个,叹道:“咱们都是没有依靠的,自己不替自己打算,靠谁呢?再好的靠山都不及自己靠得住。我的事,我自有打算,很不必你们操心。倒是你们,我说的是正经话,你们别害臊,先拿个主意出来才好。人家十来岁就带着金锁想姻缘了,何况你们今年十五了?无论是出去还是留下,都该相看起来,以免好的叫别人挑走了,只剩歪瓜裂枣。”
自打绝了木石前盟,黛玉再无婚配之念,因世上再难遇到志同道合之人了,偶尔想起此事,也觉得一个人清清静静的比什么都强,不见得非得成亲。但,二婢前生落得那样的结果,今生很该早些定下终身大事,或许可以博得一个儿孙满堂,不复凄凉。
听了黛玉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雪雁和紫鹃反应各异。
雪雁垂着头皱着眉,认真考虑,紫鹃则用另外一只手捂着脸,指缝间仍露出通红的肌肤,嗔道:“姑娘才多大呢,就说这个。”
黛玉笑道:“这件事和年纪不相干。”
雪雁咬了咬小指头,歪头道:“我瞧赖嬷嬷在这府里威风得紧,在老太太太太奶奶们跟前极有体面不说,好些主子爷们都叫她儿子作赖爷爷,孙子也做了官,琏二奶奶都得让她三分,眼瞅着一个家族就这样发达了。好姑娘,明儿你也叫我作雪雁嬷嬷罢。”
众人听完,不禁捧腹。
黛玉亦觉好笑,开口道:“咱们家并无主子爷们喊下人作爷爷奶奶的规矩,岂不是将自己的祖宗和下人相提并论了?没有这样的道理。若祖宗知道了,怕从坟墓里跳出来的心都有了。子孙想出去读书捐官倒不是不可行,你也能做个老封君。”
美景在一旁笑道:“跟着姑娘,雪雁你这个雪雁嬷嬷是做得的,孙子也能出去读书,有本事了也能捐个官儿来做让你做老封君,只是,你想做主子爷们的太奶奶是不成了。”
雪雁急了,道:“我就是那么个意思,你们怎么偏歪解我?我现在还是雪雁姑娘呢!”
众人又是一笑,忙摇手说不曾编派她。
紫鹃也道:“我和雪雁一样的打算,一辈子都离不得姑娘。出去虽好,却不是我们这样的人能想的,鸡毛蒜皮,应酬不完的繁琐,倒不如老老实实地当差,等二十岁了再请姑娘做主。”荣国府小厮二十五,丫头二十或者十八岁,就被配人了。
她和茜雪是一起进来当差的,又因宝玉和黛玉虽然分了房,但都在贾母院中,来往频繁,情分也比别人深厚些。那年下雪天,宝玉打破茶盅殃及茜雪被撵了出去,因不是开恩放出去的,她爹娘对她不满,觉得她丢了脸面事小,丢了差事事大,一味埋怨,去年好容易等她满了十五岁就心急火燎地打发她嫁人了。即使嫁了的男人疼她,也不朝打暮骂,茜雪的日子依旧不大好过,每日都为柴米油盐奔波,眼见着老了好几岁。
黛玉听她们两个都不愿意出去,自然没有勉强,点头道:“既然如此,你们就留在我身边罢。若是将来你们改变了主意,只管告诉我,在不出格的情况下,我必会满足你们。你们跟着我,名分上是主仆,情分上如姐妹,我盼着你们都有个好结果。”
雪雁和紫鹃听了,自是感激涕零。
想起凡是荣国府的丫头们,除了平儿是贾琏之妾,香菱是薛蟠之妾,鸳鸯自绝婚嫁以外,余者大小丫头们多心系于宝玉,黛玉看了紫鹃一眼,又道:“若是你们愿意留在这里跟别人,也可告诉我一声。只是,跟了我,就是我的人,以后你们的终身大事自有我替你们操心,留在这里却不是了,我也不再管你们,也别说跟过我。”
二婢忙赌咒发誓道:“姑娘到哪里,我便到哪里,哪有姑娘走了,我们却留下的道理?”
雪雁是林家之婢自不必说,而紫鹃虽不是,但也在林家住过,又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丫头,哪里瞧得上袭人晴雯之争?黛玉远着宝玉,她自然也不会亲近宝玉。
主仆人等交心之后,收拾一番歇下,一宿无话。
次日一早,黛玉正摆弄屋里挂着的几个精致花灯,皆是元宵节当天帝后公主遣人送来的,一直挂在屋里,今天已经二十二了,她便命人收起来,留待明年再赏。
紫鹃道:“老太太上房里花灯才悬上没两日,咱们再挂几日罢,省得小人嚼舌。”
黛玉一想不错,道:“那就依旧挂着,等老太太那里不赏花灯了,咱们的再撤下来。”
她独爱旧年得的琉璃灯,今年也挂上了,叮嘱道:“两边挂着纸灯、纱灯,使人仔细看着些,别打破了这个,带累了其他,打破了事小,伤着自己烧了屋子事大。”
紫鹃应道:“姑娘放心,我叫栗子守着。”
一句话才说完,忽有贾母房中的一个小丫头跑进来,笑道:“林姑娘,林姑娘,老太太房里有娘娘使小太监送来的灯谜儿,叫大家都去猜呢,猜出来写在纸上送进去,然后再做一个灯谜儿也送进去。宝玉、宝姑娘、云姑娘她们都到了,就等姑娘了。”
黛玉方想起此事,瞧着眼前七八岁的小丫头,吩咐紫鹃道:“大年下的,难为她跑这么一趟,拿些果子与她吃。”吩咐完,径自往贾母上房走去。
及至到了房内,果然看到小太监挑着一盏四角平头白纱灯,宝玉等人围在四周,宝钗道:“不愧是娘娘之作,竟是难猜得很,让我好好想想谜底。”其实这首七言绝句并无新奇之处,十分浅显,并不难猜,一见就知道谜底是何物了。
黛玉早知谜底,她也不管别人如何,近前看了一眼,回身要了纸笔,先写谜底,然后又以贾母房中之物为谜底写了一首诗,挂在白纱灯上面。
待众人都各揣机心地写完,小太监拿着花灯离去,贾母问道:“都猜着了?”
史湘云嬉笑道:“早猜出来了,就等着娘娘看了怎么说。”说完,又问宝玉猜的谜底是何物,又问宝钗的,得知除了迎春、贾环外,余者猜的都是炮竹,不觉满面自得。
旁人见了,都不理论。
正说笑,又有夏守忠飞马前来,恭敬地递上一叠泥金笺子给黛玉,小声道:“因十五那日,各房娘娘们省亲,故宫中今儿才赏花灯猜灯谜。各处挂了许多花灯,上头又有许多灯谜儿,大公主命人抄了一些命小的送过来,请县主帮着猜出来带回去拿彩头儿。”
自打在林家见过那一面后,黛玉时常和福寿公主书信往来,或论诗词,或谈书画,也常有梯己之物互赠,竟比日常相处的姊妹情分还强些,所以深知福寿公主不爱读书的性子。
听了夏守忠的话,黛玉忙命人取来纸笔,在笺子上将谜底一一写上。
猜完灯谜,黛玉犹未放下纸笔,而是不假思索地在纸上随意写了十七八个灯谜,有七言绝句,也有五言绝句,也有小词小调,也有简单的三言两语。恭楷写完,黛玉又将谜底写在纸上,请夏守忠一并带进宫交给福寿公主。
夏守忠走后,宝钗笑道:“实不知你和福寿公主竟这样好。”
黛玉正命人收拾纸笔等物,闻言回首,淡笑道:“难道姐姐没有常去牟尼院?那里的住持师太从前也是一位公主,比之我,想必和姐姐更熟些。”反倒是黛玉自己,虽然感受到忘尘师太的善意,没有缘故,却是不曾再去牟尼院。
宝钗听了,付之一笑,不再言语。
想到宝钗素日待自己厚道,又觉察出黛玉近年来的疏远冷淡,史湘云心下有气,放下正和贾母说笑的事,走过来笑道:“宝姐姐,林姐姐,你们说什么呢?叫我也听听。依我说,宝姐姐是姐姐,林姐姐是妹妹,用不着这样夹枪带棒地说话。”
黛玉本不欲与她一般见识,闻听此言,不觉怒上心头,冷笑两声,道:“却不知妹妹从哪句话里听出了枪听出了棒?说出来叫我听听,也叫大家听听。好好的一句话,宝姐姐说我和福寿公主好,我说宝姐姐和忘尘师太熟,怎么到了妹妹嘴里,我竟成带着枪带着棒的了。论理儿,我为长,妹妹为幼,妹妹该想着我是姐姐,用不着这样夹枪带棒地说话。”
宝钗都不在意了,偏史湘云强出头,也不知道宝钗到底给了她什么好处,总是处处针对自己,每每面对宝钗的不合礼仪之事便不心直口快了。
一番话说到最后,黛玉将史湘云说过的话物归原主。
史湘云听了,倒觉得没意思,笑道:“罢!罢!罢!姐姐这张嘴,我是说不过的,我陪老太太说笑解闷去!”一句话未完,人已经窜到了贾母跟前,扯着贾母的衣袖撒娇。
宝钗也没想到自己息事宁人了,史湘云却忽然来这么一出,偏又不能置之不理,思忖再三,只得向黛玉陪笑道:“云妹妹年纪小,性子憨,不免心直口快些,一直以来倒没什么坏心思,林妹妹且担待些罢。”
黛玉见她如此,也不好露出讽刺之意,继续和史湘云拌嘴,亦带笑回道:“让我担待云妹妹,谁又担待过我呢?难道姐姐说这话时就没有想过,我和云妹妹同年,不过大上几个月罢了。何况,我也是个心直口快的憨人,还有一句话叫作‘刀子嘴豆腐心’,说的就是我了,可见我的一言一行也无坏心思,日后请诸位多多担待。”说着,起身向众人团团一揖。
众人听了这番话,皆忍俊不禁,尤其是凤姐,走过来拉着黛玉的手,上下打量,又作势去掰黛玉的嘴,笑道:“快,张开叫我看看里头长了什么牙,这样伶俐,叫我怪疼的。”
黛玉拍开她的手,道:“我正要找嫂子算账呢,嫂子倒来招我。”
凤姐听了,连忙喊冤,道:“和我有什么相干,妹妹找我算什么账。若知道妹妹找我算账,我就不上来当着出头的椽子了。”
黛玉微微笑道:“自有账找嫂子算,嫂子等着。”
旁人皆笑,都不插口,也不替凤姐解围。
凤姐心中狐疑,胡乱猜了半日,猛地想起去年贾敏陪嫁庄子的租子送来,府里没有支会黛玉一声就给用了。也是无法,为了这个园子,府里的银子都花尽了,即使那五万两银子不用还,也欠着黛玉许多钱。到了年下,各处送来的租子亦不够使,府里便用了黛玉的,外面的理由是现成的,既将贾敏的嫁妆送到荣国府托管,那么进项自然也该归府上用。
别看凤姐素日耀武扬威的,其实她比谁都明白,自己就是个管家婆子,凡事不是听外面爷们的决定,就是听里面王夫人的意思,都不是自己能做主的。
若果然是算这一笔账该如何是好?虽说银子不多,可府里也不见得能拿出来。
凤姐不愿自己掏钱填入,故而十分忧愁,好容易服侍贾母并姊妹们用过饭,急急忙忙地回房找贾琏,同他商量这件事。
贾琏听完,道:“奶奶莫担心,林妹妹找奶奶算账,算的未必是这一笔账。事情过去这么些日子了,以林妹妹的性子来看,必然不会再提。再说了,这又不是奶奶之过,奶奶怕什么?老祖宗没发话,租子送过来,咱们自然该入府上的账。”
林如海留下遗本,只说了家产等事,没有交代贾敏陪嫁田庄商铺等的进项应该如何料理,所以其中大有可为之处,荣国府怎么做都不为错,毕竟黛玉如今住在荣国府。
说到贾母,贾琏心中一动,寻思半日,向凤姐悄声道:“活该咱们两个都是傻子,上头这些人的心思,我竟一个都看不明白了。前儿薛大姑娘过生日前,奶奶还说老祖宗最疼宝玉和林妹妹,如今看来,宝玉还罢了,那是老祖宗的眼中珠心头肉掌中宝,恨不得把天底下最好的都给他,对林妹妹的疼爱却有限。但凡老祖宗上了心,发了话,谁敢不听?”
虽说元春做了娘娘,王夫人之势在荣国府里有一无二,但贾母毕竟是宝塔尖儿,她说的话,再怎么着底下都不会违抗,尤其王夫人如今亦甚善待黛玉,更好行事了。
凤姐吓得魂飞魄散,急忙推了他一把,道:“二爷快住嘴!这是咱们能说的话?仔细有别人的耳神心意将咱们的话传将出去!咱们的日子本就不好过,若是惹恼了老祖宗,连立足之地都没了。有些事有些话,大家心知肚明就好。提起这个,我倒有一件事和二爷商量。”
贾琏问是什么事,凤姐道:“十二个小戏子里头有一个叫龄官的小旦,猛然提起只怕二爷不知道是谁,说起元宵节那日娘娘额外赏赐东西的小戏子怕就明白了,说的就是她。”
贾琏奇道:“那个龄官怎么了?”
凤姐道:“你没见她那模样儿,昨儿她在戏台上唱戏,我一见就知道,活脱脱又是一个林妹妹。都说晴雯眉眼像林妹妹,其实这个龄官更像,身段模样无一处不肖似,可巧又都是江南买来的,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江南独有的风流气韵。”
贾琏遥想片刻,点头道:“这些姊妹中,林妹妹的模样儿是最好的,活似仙子。既像林妹妹,龄官必是个佳人。奶奶忽然提起她作甚?”
凤姐叹道:“我能看出来,别人自然也能看出来,模样儿像大家小姐的一个戏子在台上唱戏是个什么意思呢?在家里也还罢了,若将来有客人来,见到了又会怎么想?回去怎么说?岂非对林妹妹的玷辱?林妹妹一个儿日子本来就过得艰难,再出这些闲话,命都没了。我冷眼瞅着,林妹妹真真是个极好的,不似一些小人看不得咱们好。我心里想着,二爷不如和外头管着小戏子们的蔷哥儿商议商议,寻个理由把龄官打发出去罢。”
贾琏听了,深觉有理,赞同道:“难得奶奶一心替林妹妹着想。林妹妹是个尊贵人,上头惦记着,又和大公主交好,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与林妹妹交好,对咱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这就打发人叫蔷哥儿来,奶奶同他说更好些。”
凤姐方想起是贾蔷管着小戏子,贾蔷素来听自己的话,倒好办事。
贾琏打发人去叫贾蔷,半日后,贾蔷便过来了,闻得根由,一面欢欣雀跃,一面又假意作为难之状,道:“叔叔和婶婶固然是好心好意,只有一件,前儿娘娘额外吩咐了命咱们府上好生教习,不可为难了龄官。也就是说龄官在娘娘跟前挂了号了,若叫她出去,将来娘娘再回家省亲见不到她,可如何是好?老太太太太知道了又怎么说?”
凤姐照头啐了一口,骂道:“别在我跟前扯你娘的臊!当我不知道你们肚子里那些歪心思。你们一个个的鬼主意不知道有多少,难道想不出一个法子来搪塞娘娘?说她病了也好,死了也罢,将来娘娘知道了定然不会追问一个戏子的去向。老太太和二太太也不会叫一个病了的或者死了的戏子触霉头。何况,龄官不比咱们家里的丫头们,能离开戏班子,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你出去打听打听,戏班子里头的有几个能离开?一辈子老死在戏班子里的好多着呢!这回是我一点子私心打发她出去,也不叫她赤条条地离开,她自己攒的梯己都叫她带走,俭省一些,尽够她在外头过日子了。留在这里,指不定是个什么结局呢!”
听了这些话,贾蔷弓着腰,陪着笑,不住点头道:“婶娘说得对,婶娘教训得好,我这就把龄官送出去,往上头就报说她得了病,已是不能好的了,故送她出去,再挑个好的戏子补上,将来自有好戏唱给娘娘听看。”
凤姐道:“早说不就完了,非得叫我骂一顿才好。”
贾蔷伸了伸舌头,笑着退下去了,然后飞奔着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龄官。
贾蔷因与龄官有旧,巴不得龄官离开荣国府,趁着年纪小,在外头住几年,等到大了些,模样儿也变了,改头换面后说不得二人竟能双宿双栖。龄官也是一心想着贾蔷,自然愿意,反对凤姐感恩戴德。
不到半日工夫,贾蔷就来回凤姐说办妥了。
凤姐做了一件好事,颇为自得,她可没有做好事不留名的习惯,心里想着自己替黛玉解决了这件麻烦事,很该叫黛玉知道,意欲叫平儿装作不经意间透露给紫鹃,忽然想起平儿素日和鸳鸯、袭人最好,与紫鹃却是平平,别弄得紫鹃不知道,反倒是别人知道了。
想了又想,凤姐发现自己身边除了平儿和丰儿,竟无一个得用的心腹丫头,那丰儿也是个不中用的,正盘算从哪里挑选两个好丫头来使,平儿过来提醒她说到晚饭时分了。
一路到了贾母房中,凤姐犹在沉思。
黛玉一眼看到了,笑道:“二嫂子想什么呢?仔细瞧着脚下。”
话犹未完,凤姐脚下一滑,幸喜旁边有茶几圈椅,以手扶之,站稳了,不由得道:“听听林妹妹,什么好话不说,偏说这个,害得我险些滑倒,真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惜春呵呵笑道:“嫂子怪林姐姐作甚?那才是罪魁祸首呢!”指了指湘云。
琥珀拿着湿布进来,见凤姐不解,指了指她脚下,笑道:“方才云姑娘淘气,穿着宝玉的衣裳在屋里顽,偏她身量不合适,靴子也大,不妨摔了一跤,倒把手里的玻璃绣球灯打得粉碎,灯油洒了一地,才把碎片收拾下去,正回来擦地。”
凤姐抬头望去,果见宝钗探春等正安慰史湘云,笑说:“灯坏了不碍事,人没伤着就好。”
宝玉却是垂头丧气,凤姐问他怎么了,不禁嘟囔道:“那灯我和林妹妹原是一人一个,如今林妹妹的好好的,我的却打了。幸喜云妹妹无事,若是云妹妹伤着了,岂不是我的罪过。”颠三倒四,说到最后也不知道是可惜花灯,还是庆幸史湘云无事。
史湘云嚷道:“回头赔你一个便是,哪来这么多话!”
贾母本来坐在上头笑看姊妹们顽闹,听了这话,道:“我那里有好些花灯,一会子一人拿一个,越大越像个孩子了,快都洗了手,预备一会子吃饭。”
一语未了,宫里来人,忙迎进来。
先来的是夏守忠,带着三五个小太监,各自端着一盘精致玩物,皆是猜灯谜所得的彩头,笑对黛玉道:“递出来的灯谜,县主都猜着了,一字不错,大公主喜欢得很,故将所得彩头送与县主把玩,原该县主得的。县主送进去的灯谜,有的被人猜着了,有的尚未猜着,小的来时,尚有许多人乱猜呢!大公主吩咐小的,请县主再做十二个灯谜带回去。”
黛玉不觉一笑,依言又作十二个灯谜,交给夏守忠带回去。
随后元春谕至,仍是先前送灯谜出来的小太监,凡猜着了的姊妹们都有彩头,每人一个宫制诗筒,一柄茶筅,只有迎春和贾环没有猜出来,自然没有彩头。
此与前世无异,余者除了黛玉同贾母、贾政、宝玉同席外,诸事亦同,不消多记。
凤姐本等着黛玉来找自己算账,谁知大姐儿忽然病了,大夫说是见喜。
她进门数年,如今膝下只有此女,虽说平常忙得没时间照料,但心底却是疼的,遂将诸事撂下,请大夫诊脉煎药,又与贾琏分房,又拿大红尺头给奶娘丫头亲近人等做衣裳,又传出话去让家人忌煎炒等物,又供奉痘疹娘娘等,忙得不可开交。
贾琏性子虽因周重教导,比从前强了好些,知晓是非了,不敢有违,但大概根底难改,离了凤姐便要生事,没两日先和清俊的小厮一处厮混,后又勾搭上了多姑娘儿,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早将大姐儿之病抛到了脑子后头,暂且不提。
黛玉虽然知道大姐儿此次之病最后平安无事,仍到凤姐房中探望安慰,却被凤姐推出门去,道:“好妹妹,大姐儿见喜,我这里不干净,且回去,等明儿再来找我。”
黛玉忙道:“嫂子不必担心,我小时候出过的,再不怕这些。”
她四岁那年弟弟见喜,也传了给她,谁知娇弱如她竟熬了过来,比她略强壮些的弟弟反倒折了,自此以后便被父母当作男儿教养。
这些都是林家旧事,黛玉来到荣国府后,只字未提过。
凤姐道:“妹妹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怕招待不周,也怕妹妹在我这里呆一会子回去倒惹别人忌讳。因此,妹妹还是回去罢,大姐儿好了,我给妹妹赔礼道歉去。”
黛玉听了,只得返回房中,洗了澡换了衣裳才往贾母房中。
贾母得知黛玉举动,道:“你身子弱,比不得别人强壮,无论别人谁病了,你都不要到跟前去,以免沾染了病气,倒弄坏自己的身子。”
黛玉六岁时侍奉母亲,十岁时又侍奉老父,常在病榻前寸步不离,亲自侍汤奉药,十分尽心,因而不赞同贾母的意思,但又不好直言反驳,毕竟贾母是好意为自己,唯有含糊着应了,很快就岔开话题。
一日,大姐儿毒尽癍回,十二日后送了娘娘,阖家祭天祀祖,焚香还愿,各处放赏,凤姐也不管贾琏搬回房间等事,因她心知贾琏在这段日子里必定不干净,欲待讽他又觉得没意思,故此换了衣裳,重新打扮一番,去谢黛玉昔日探病之德。
不管怎么说,黛玉亲自来探望大姐儿,这份善意就比别人强百倍。凤姐百忙之中也知道听说大姐儿见喜,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连贾母都不叫宝玉往自己院中来。
黛玉正在房中看良辰、美景裁缎子,见到凤姐进来,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正着人收拾料子,有好些颜色鲜艳的做些春衫夏裳都好,才使人给四妹妹送两匹过去,一会子嫂子也拿几匹回去给自己和大姐儿做衣裳。”
凤姐看了看,果然都是上等绸缎,料想不是宫里赏的,就是从南边带来的,笑道:“偏了妹妹的好东西。只是,年下妹妹就能穿了,何不再留些时日?”
黛玉摇头道:“我一个人穿不完,好嫂子,且替我分担些罢。”
凤姐笑道:“妹妹这张嘴说出来的话,叫人听了心里就喜欢。”
黛玉莞尔道:“不喜欢的大有人在,可不是人人都是嫂子。我也不是那十全十美的人,非得人人都爱得跟什么似的,忒假了些。嫂子找我做什么?”
凤姐往椅子上坐了,道:“头一件呢,谢妹妹记挂着大姐儿,病得那样险,妹妹还去看她。第二件呢,妹妹上回一口一个找我算账,我心里记着呢,谁知久等妹妹不至,只好来找妹妹,伸头是一刀,缩脖子还是一刀,妹妹给我个痛快罢。”
听了这几句话,黛玉先是不解,后来才想起猜灯谜那日自己对凤姐所说之语,不禁笑道:“那么一句话,嫂子就挂怀这么些日子?”
凤姐瞪圆了一双丹凤三角眼,道:“妹妹的话,我哪能忘记,快说罢,算什么账?”
黛玉掩口笑道:“我想跟嫂子说,如今府里的大事忙完了,我家里也收拾得差不多了,所以想把先前安插在府中各处的几房家人送回家,我另有事情吩咐他们做。他们毕竟姓林不姓贾,先前府里忙不过来搭把手还罢了,往后在这里惹了闲话竟不好。这是头一件事。”
凤姐心中一宽,暗中松了一口气,问道:“这件事容易,回头我安排就是。妹妹的第二件事是什么?说将出来我好一同料理。”
黛玉道:“第二件事就是紫鹃。她从前是外祖母房里的丫头,外祖母疼我,特意将她给了我,服侍我这些年,竟比雪雁更尽心些。往后我走了,舍不得把她留下来,嫂子不如把她的身契找出来给我,我带她走也算名正言顺。”
这件事,黛玉和紫鹃商量过了,紫鹃心中很是愿意,这样才算一身一心俱属黛玉,不必担心将来的两难之事。
凤姐拍手道:“我当什么事呢,妹妹等着,明儿我使人料理妥当把紫鹃的身份文书送来。”
紫鹃是家生子,祖辈皆是贾家之仆,所以她的籍贯是在贾家的下人册子上面,本人却没有所谓的身契,外面买来的丫头如袭人等才有,须得另外到衙门里办理。
黛玉一听,道:“既然如此,索性给紫鹃脱了籍,办个良家子的户籍文书。”
凤姐皱眉道:“紫鹃脱了籍,就是良家子了,没有个约束的契约,妹妹怎么放心用她?”
黛玉却道:“自古人心最难测,一纸契约不能说明是忠是奸。用人,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故此,不必拘泥于一纸契约。”
凤姐想了想,赞同道:“妹妹说得有道理,就依妹妹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