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凤姐将黛玉交代之事处理妥当,又按黛玉之意,只留几个林家的小厮在二门外听唤,余者老家人并妇女人等都打发回林家,自有管家将之妥善安排。紫鹃的脱籍文书也送到黛玉房里,黛玉命紫鹃自己收了。
紫鹃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能从奴籍中脱身成为良家子,性命再不受人左右。
虽然荣国府里的人有许多过惯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不想出去承受为衣食奔波之苦,但是人人都清楚良籍和奴籍的高下之分。
紫鹃自是对黛玉感激涕零,其忠心的程度更上一层楼,眼里只有一个黛玉,再无旁人。
这样的消息瞒不过人,贾府中一些人听说后,都羡慕紫鹃的幸运,自然不包括那些死都不愿意离开的人,诸如袭人晴雯麝月等。
贾母只叫鸳鸯拿了些东西赏给紫鹃,并未反对紫鹃脱籍一事。
贾母都不在意,别人更加不放在心上了,不过议论两三日便被别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
却说黛玉黛玉让家人回家,是为了置办家业之用。虽然柳从云尚未回信,但是黛玉已经下定决心,无论柳从云愿不愿意合作,铺子都会开起来。
荣国府近年来入不敷出,对于他们花掉的贾敏的陪嫁银子,黛玉早就不抱拿回来的希望了,也懒得与之计较,失了身份,只是对人性更加失望罢了。如今,她不再是孑然一身,手底下一大家子都得靠她过日子,自然得为自己日后做打算。
林家累世家业均已献出,然而她正当妙龄,又有根本,未必不能为林家挣出一份家业。
虽然黛玉比不得祖上为官作宰,人脉广阔,但祖上又不靠俸禄度日,都是家下人管理的田庄商铺,所以清高如黛玉亦不以经营家业为耻,横竖不用她亲自出面。
黛玉外貌柔弱依旧,内里却生雄心壮志,并且很快就付诸行动。
幸而林如海生前留下的几房家人都是极得用的,这件事只需黛玉起意下令即可,自有他们中的几个精明强干管事忙活。
因黛玉立意将南北东西并海外等处的货物贩至京城,再将京城江南等地独有之物卖到外面,不做那些吃食衣药等生意,所以京城这边只需盘下几间大铺子,再雇佣一些能工巧匠即可。别的不说,西北的宝石玉石等运到京城,须得经过雕琢方可售出。
京城居,大不易,一时半会难寻到如意的铺子,黛玉倒也不急,只命他们慢慢访问,宁可寻个好的,毕竟现在连东西都没采购回来呢,柳从云也没回信。
今值二月,不过数日便是黛玉的生辰了,别人忘得了,林家人可忘不了,即使黛玉尚未出孝,不好大办,几房家人仍是一面忙着新铺子事宜,一面打点各色精致玩物、衣裳寿面寿桃等物,以备当天给黛玉送去。
黛玉没有父母兄弟姊妹,下人们少不得更精心些,主仆齐心协力,才能过好日子。
王彬叶青等与女儿良辰、美景私底下曾道:“若咱们姑娘无依无靠,即便咱们忠心,仅剩的家私也未必守得住,唯有被权贵侵吞一条路可走。所幸上面隆恩,姑娘有了封号,又得上面青睐,这便是庇佑咱们林家的一株大树,只需咱们不惹事,便能安安稳稳地过一世。”
平民百姓的日子艰难,略有些家私,一旦没有庇佑,便很难保住,像他们这样的大家奴仆,若是投奔了别的主子,那些主子们未必像黛玉这样仁和宽厚,达官显贵借豪商大贾托庇的理由勒索他们的事情屡见不鲜,打骂下人的亦比比皆是,故叶青王彬等人都是一心一意地跟随黛玉,说不定将来还能博得一个忠仆的名号,好替子孙讨个恩典。
良辰美景等人自然记在了心中。
因此,除了林家几家管事记着黛玉的生辰,紫鹃等贴心侍婢也早在刚出正月的时候就忙着给黛玉做衣裳鞋袜,有家常穿的,也有生日当天穿的,哪怕是素的,也力求黛玉无时无刻都打扮得精致,省得有人真当他们落魄了。
这日,黛玉正在试穿紫鹃做好的衣裳,对镜自照,美景忽然从外面进来,掩不住脸上隐隐的兴奋之色,道:“姑娘,前儿薛姑娘生日宴上唱戏的那个小旦不见了。”
黛玉听了,忙问是怎么回事。
美景哪敢说自己看那小戏子长得像黛玉,心里很不自在,暗恨荣国府行事不妥当,明知龄官这般模样儿,还留着她登台唱戏,故去暗中打探,想个什么法儿让她脱离这个行当才好,哪怕不能,也比在这里唱戏让人看着活脱脱一个黛玉在台上强得多。
但凡对黛玉忠心的下人,面对这种事都不能忍。
长相乃是天生父母给的,她们自然管不得别人五官如何,晴雯眉眼像黛玉她们也没说什么,横竖不必粉墨登场,不致外面人人皆知。但是,黛玉住在这里,贾家用像她的一个戏子就十分不妥,谁能保证下回看戏时,没人背后议论说戏子长得像黛玉?若叫外人知道了,能有什么好事?毕竟世上好事之徒甚多,想得出许多腌臜主意。
幸亏黛玉住在荣国府,从不曾外出应酬,而十二个戏子也是为省亲才从江南买来的,年纪极小,荣国府又未请人来看过戏,如今从根子上解决此事,便再无后患了。虽有些对不住龄官,但在美景等人心中黛玉最要紧,别的都可靠后,唯有日后再行弥补龄官了。
心中忖度一番,美景笑答道:“刚在外面和人摘花儿顽,听人说龄官没福。我恍惚记得是那小旦的名字,便详细打听了。她们都说,龄官原得了娘娘青睐,光得赏的金银锞子缎子荷包糕点就不知道有多少,只需好生在府里练习戏曲,将来必有她的好处,别人也不敢来寻她的晦气,谁知竟得了一种治不好的病,东府里的蔷哥儿便奉命将她移出府了。若不是二太太向琏二奶奶问起龄官,琏二奶奶如此回答,也不会人尽皆知。”
黛玉始料未及,甚是纳罕,前世可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龄官依旧在园子里唱戏,她还听宝玉说过自己看到龄官画蔷又被龄官当作女孩子的笑话儿。
想了想,黛玉问道:“打听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没有?”
美景笑道:“这样要紧的事情,哪能不去别处打听?幸亏我虽来了一年,但人缘颇好,各处都有认识的姊妹,消息灵通得很。”美景性子活泛,除了服侍黛玉外,便负责外面的事务,也负责收集各种信息,对此道极有天分,黛玉也放心交代给她。
黛玉打断她道:“我知道你这一项本事,不必再重复,直接说正经的罢。”
美景收了笑容,轻声道:“姑娘,别的我没打听出来,只知道蔷哥儿在把龄官打发出去之前去过琏二奶奶的院子里。”
黛玉闻言道:“足够了。别人我不知道,琏二嫂子是再乖觉不过的人。”
凤姐原是第一个起头说戏子像一个人的,后来史湘云接口说像自己,那时凤姐和她的关系并不像后来那么好,因元春之故,她更奉承王夫人,后来觉察出利害,才反过来拥护贾母之意与自己交好。龄官此去,说明今生凤姐也看出来了,只是当时没说,过后做了处置。
凤姐也是大家小姐,深知礼仪,黛玉不喜欢别人拿她比戏子,凤姐当然也清楚戏子像小姐并非好事,所以对于她做出这样的决定,黛玉并不感到意外。
黛玉心下十分承情,向良辰道:“我记得那年生日,有盐商送了珊瑚盆景儿?”
良辰亦明白其中的关节,忙回答道:“因是送姑娘的寿礼,当时老爷吩咐了,都未入公中的账,所以如今仍锁在箱子里头。姑娘是要取出来送给琏二奶奶?”
黛玉点头道:“琏二嫂子就爱这些东西,你拿出来,一对儿都送过去。”
良辰答应一声,随后道:“怎么说呢?不年不节的,再没个理由,只怕琏二奶奶疑惑。”
黛玉掩口笑道:“琏二嫂子的性子我能不知道?她若做了什么好事,巴不得人尽皆知,都说她的好。即便这件事不便宣扬,她也不会不透露给我知道。只不知为何做了却没让我知道,其中必定是有别的缘故。你只管带人送去,别的都不必说,她心里明白。”
良辰拿了钥匙开箱,果然看到二尺来高的两株珊瑚连盆在内,通体朱红,鲜艳非凡,仍将盖子合上,铜锁挂上,到了晚间,叫来几个粗使婆子抬到凤姐院中。
因是悄悄为之,又用箱子装着,别人都不知道是什么。
次日一早,凤姐服侍贾母等人用过饭,到黛玉房中道谢,笑嘻嘻地道:“都说无功不受禄,我竟不知妹妹送我那样好东西为的是什么,偏良辰那丫头像锯了嘴的葫芦,一字不提。好妹妹,快告诉我,免得我提心吊胆,生怕做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才使妹妹特特送东西给我。”
良辰在一侧,听了,笑道:“二奶奶昨儿可不是这么说的,我送去,奶奶只说收下了,我就回来了。怎么今儿又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凤姐笑道:“有些话,我只能问你们姑娘,问你们作甚。”
黛玉莞尔道:“嫂子叫蔷哥儿做了那么一件对我来说的大好事,我送的自然是谢礼,嫂子倒不必觉得受之有愧。”说完,又笑道:“若嫂子做了不好的事,谁特特送东西给嫂子?倒是气得咬下嫂子一块肉有可能,还送东西呢!”
凤姐也笑了,晓得自己遣龄官出去的那件好事被黛玉知道了。随后却又纳闷非常,因为她心腹除了平儿外竟无一人得用,所以并没有使人透露给黛玉,那么黛玉又是从何处得知?既然黛玉已经知道了,那么久没有瞒下去的必要了,凤姐便开口问出此疑问。
黛玉指了指美景,道:“这府里有什么消息瞒得过人了?幸亏嫂子早收了手,不然做的那些事亦瞒不过人。龄官不是寻常的戏子,忽然被打发出去,自然有人议论。”
凤姐听了,顿时恍然大悟。
黛玉正色道:“别的就不多说了,这件事,我很承嫂子的情。既然龄官并非因病出去,那么明儿我吩咐紫鹃收拾些银钱东西,嫂子叫蔷哥儿给她送去,权当是我的弥补之礼。”
其实,前世的龄官死在她前头了。
因凤姐和史湘云都说龄官像她,所以后来亦曾留意。
正如她所说,龄官在元春跟前挂了号,就和别的戏子不同,待年纪大了,生得越发出挑了,又和贾蔷有一段情,梨香院里的人都知道。后来宝玉因亲眼目睹画蔷之事及贾蔷送鸟取乐等场景,也曾说与她知晓,又因此大悟。
可是贾蔷和龄官二人的身份有着云泥之别,一个是贾家正派玄孙,一个是贾家买来不知家乡父母的下九流人物,在贾家的干涉下,竟只能相知不能相守,龄官最终泣血而死。
黛玉初听说时,也曾为之落泪,大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
如今龄官出去了,再不是贾家的戏子,而贾蔷并无父母,不过跟着贾珍贾蓉寻些事情来做,也常奉承贾琏凤姐等,可见没什么要紧身份,龄官从良后,竟能相守也未可知。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唯有用心,才有机会如愿。
凤姐不知这些根由,听黛玉说完,她道:“给龄官这么个恩典,比什么都强,已经喜得蔷哥儿屁滚尿流,妹妹还赏什么东西?我虽不大知道他们做的那些事,但也不是没听过一两句风言风语,不然单独叫蔷哥儿吩咐他做这件事干什么?”
黛玉微笑道:“到底是因我而起,我送些东西给她,心里略好过一些,省得日日惦记着,总觉得是自己强人所难,才使她离开这里,不知将来之命运如何。”
她尊重天底下任何一对有情人,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
凤姐只得道:“既然妹妹这么说了,明儿打发个人把东西送到蔷哥儿那里去便是。蔷哥儿伶俐得很,又待龄官不同,自然不会昧下给龄官的东西。”
黛玉想了想,同意了。
撂下这个话题,凤姐转而道:“妹妹素日慧性灵心,府里多少人多少事,我知道妹妹嘴里不说,心里有数,推荐两个得用的丫头给我可好?若不是出了龄官这件事,我竟不知自己跟前除了平儿就没有一个得用之人。”
听凤姐提及平儿,黛玉不觉想起贾琏休弃凤姐时却留下了平儿,又曾道明平儿为他所做之事,可见平儿比之凤姐大得贾琏之心。
虽然知道平儿本性不坏,对凤姐也颇忠心,事事总劝着凤姐息事宁人,但黛玉毕竟和凤姐交好一场,也很替她不值,因为贾琏得意时说出来的那些事,都是平儿瞒着凤姐做的,大大讨好了贾琏,也让凤姐在贾琏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故这份忠心黛玉亦觉有限。
最让黛玉印象深刻的是凤姐重利盘剥一事和尤二姐吞金自杀一事。
后者都将尤二姐自杀一事推到凤姐头上,说尤二姐是受她所迫,说尤二姐请的大夫开虎狼药是受她之命,那个叫秋桐也这么说,平儿虽没这等言语,但她曾私下偷拿银子给贾琏用在尤二姐葬礼上,又收了尤二姐的衣服做念想,极得贾琏的感激,导致对凤姐恨意更深。
前者事发于贾琏休凤姐之先,也是贾琏休凤姐的原因之一。却是宝钗进门后,王夫人令凤姐移交对牌给宝钗,便是以凤姐重利盘剥为理由剥夺了她的管家权。问她们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自然是袭人的功劳。乃是她从平儿口中知晓的,后来告诉了宝钗,又找了旺儿媳妇等证人以证明凤姐之罪。袭人此举本以为能立一功,谁承想宝钗非但没有让她过明路做姨娘,反而开恩放她出去,免去了赎身银子,倒成了一场笑话。
有些事上面,凤姐固然是自作自受,黛玉不会替他辩驳,可是平儿乃是凤姐心腹,不见得就无辜。贾琏披露这些事时,凤姐亦曾不改泼辣本性,破口大骂平儿,对贾琏说她知道尤二姐之事乃是平儿告诉她,不然她根本不会知道贾琏在外面买了宅子安置尤二姐。
妻妾之争,自古以来便是一道难解之题。
黛玉未曾经历过婚姻,但经历过木石前盟失约,又亲眼目睹贾琏和凤姐反目成仇,又回想幼时母亲黯然神伤之景,十分明白其中的残酷,故今生不愿婚配。既然不能得一心一意人,那么何必戴凤冠披霞帔?她再不是当初对宝玉有了袭人之事不以为意那个人了。
虽然理解各人都有各自的私心,平儿周旋在凤姐和贾琏中间,也是为自己打算,但在凤姐和平儿当中,她仍偏向凤姐多些。
没有其他的理由,只因凤姐是妻,平儿是妾。
听完凤姐的话,瞬息之间,黛玉心中转过许多念头,笑道:“我正想问嫂子,嫂子也是大家的奶奶,怎么跟前就丰儿一个丫头,我们姊妹都有好几个呢。”
凤姐道:“平儿难道不算?”
黛玉反问道:“人都道平姑娘,还算是寻常的丫头?”
凤姐说不过她,只好道:“妹妹说正经的罢,有什么好人选没有?”
黛玉头一个想到的不是别人,而是林小红。当年林小红从宝玉房中到凤姐院中,很快便受到凤姐的倚重,后来受凤姐之恩,得以和贾芸厮守,也是她在凤姐落魄后一直守着巧姐儿,待自己随灵柩回乡后便不知后事如何,不知凤姐是生是死,但若论忠仆,小红亦算一个。
想到此处,黛玉道:“常听人说,林之孝家有个女儿生得聪明伶俐,年纪也不小了,却不曾见过在府里当差,嫂子不妨留意一二。”
凤姐记下了,道:“明儿我使人打听打听。一个不够我使,妹妹再推荐一个。”
黛玉笑道:“除了这个丫头,别的我一时想不起来,毕竟我只管着自己房里的人。这件事先放着,我也记着,等想起来了再跟嫂子说。其实嫂子何必问我?嫂子管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几百件事都料理得当,还能不知道下人里头有哪些得用的?”
凤姐道:“我只佩服妹妹,妹妹房里的人可不少,从来就没闹过一件矛盾,若非妹妹管得好,哪能这样好?别人的房里哪天没有几件拌嘴打架的事儿。”
黛玉连称不敢,正欲再说,忽有人通报说:“夏太监奉娘娘之命下谕来了。”
凤姐和黛玉听了,忙略整下衣裳,携手到贾母房中。
原来贾元春回宫后想起大观园的景致,担心贾政将之封锁,以致寥落,所以,一面命探春将省亲那日的诗词题咏等誊抄出来,自己编次,叙其优劣,命在大观园勒石,为千古风流雅事,一面又下谕,命黛玉、宝钗等到大观园中居住,又命宝玉随之进去读书。
贾政和王夫人领过谕,就使人来回明贾母,准备叫人进去收拾。别人听了犹可,唯宝玉喜不自胜,忍不住手为之舞足为之蹈。
好容易停下来了,宝玉窜到贾母跟前,道:“那个一人高的穿衣镜甚好,老祖宗就叫人给我留着罢。我得看着人收拾,陈设帐幔等物都不要那素的,前儿在哪里见到的一顶大红纱帐倒好。多宝格上也得放些家常使的东西,翡翠碗玛瑙碟子比什么都强。”
贾母满脸笑容,听一句话点一下头,就没有不满足宝玉的。
正说笑,忽然贾政遣人来叫宝玉,如同一道霹雳从晴空中下来,宝玉立时便蔫了,反倒是贾母安慰他道:“大观园题词你可是立了功,你老子再不捶你,若捶你,也该想想你替他抄的那些书,得了门上清客多少赞誉呢。”说着,命两个老嬷嬷送他过去,再带他回来。
宝玉走后,屋里顿时清净了几分。
贾母问黛玉道:“你看上哪一处了?先挑,一会子使人进去打扫。”
黛玉心中正在盘算这件事,前世她在大观园中度过了人生中最美的一段悠闲时光,那里就像是她们女儿家的桃源胜地,不受浊世打扰。
若说贾家女儿之幸,便是有了元春省亲的大观园,迎春出阁后犹惦记着园中的日子。
想起迎春,不免想起她出阁一年便被作践死的命运,黛玉心中一酸,忙又将这份思绪收回来,暂且不去想迎春,而是应付眼前之事。
她原想着,即使自己极爱潇、湘、馆的景致,也不能再住进去与宝玉为邻。一则自己非贾家女儿,没有长者在前,男女混居一园终究不便。二则潇、湘、馆不过一明两暗共计三间小小房舍,连床榻几案等家具都是按着地步打出来的,可见其狭窄逼仄,住不下自己房中这些人,放不下东西。三则元春谕旨上只有宝钗,并无自己和三春的名字。
此举虽有些矫枉过正了,但黛玉绝情之心极坚,又怕住在园子里令宝玉如前世那般生出诸般心思,白费了之前自己敬而远之的态度。
想得再多,禁不住今生元春忽然在谕旨上多说两个字,提了自己的名字,与前世截然不同。
听完贾母的话,黛玉忖度半日,起身含笑,委婉地将心中盘算着的前两个理由告知贾母,接着道:“倒不是不愿遵从娘娘之意,而是如今我并无父母教养,年纪又渐渐大了,更该谨言慎行,以免落人话柄。因此,小住尚可,长居却是不行。”
凤姐本以为黛玉直接挑选居所,没想到她居然拒绝住进大观园,不禁一惊,双目顿时圆睁,随后却仔细听完黛玉不住进去的理由。
贾母格外心疼,摩挲她的脊背,道:“傻丫头,在自己家里,兄弟姊妹住在偌大的园子里头,分居各院,既不是住在一个院子里,又不是住在一个房间里,哪里这么些顾忌?你和宝玉同住在我院子里多年,也没听见谁说一句你们不合礼仪。若是按照你所说的,那些小家子因贫困没有阔朗的房舍,子孙三代一大家子男女老少挤在一所小小院落里,竟也不成体统了?既无人说他们,可见并无越礼。因此,礼该守时自然该守,却也不必过于迂腐。”
黛玉当然明白贾母说得不错,不然也不会说自己矫枉过正,但是,为了将来,就算是矫枉过正,她也认了,她不想再承受任何来自荣国府当权者的风雨。
前世的泪已尽,情亦逝,既有今生,当挥剑斩情丝,重新来过。
贾母又道:“你房中人多,不妨选个大院子,小的就让给人少的住罢。我瞧过了,怡红院和蘅芜院两处又大又齐整,皆是五间上房,强过我这东厢房。”
黛玉摇头笑道:“外祖母忘了?二哥哥惦记着穿衣镜,选中的必是怡红院,可巧二哥哥秉□□红。至于蘅芜院虽然阔朗,香草又多,极适合雅士居住,读书抚琴不必焚香,但是我既非高士,又独爱潇、湘、馆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别处再好都难入眼。”何况,蘅芜院是薛宝钗所居之处,即便别人不知道,黛玉也不愿侵占之,不然日后便没了蘅芜君。
贾母听了,叹道:“你又喜欢潇、湘、馆,又觉得那里太小,蘅芜院呢,你又不愿意进去住,这可怎么好?我倒觉得那蘅芜院并不比潇、湘、馆逊色。”
黛玉抱着贾母的胳膊撒娇道:“我本就不想进园子,蘅芜院好不好都与我不相干。我给外祖母作伴难道不好?姊妹们都住进园子里了,二哥哥也走了,外祖母一人住着偌大的院子岂不寂寞?莫若有我承欢膝下,外祖母心情好了,舅舅舅母们也能欢喜些。”
唯恐贾母仍不答应,黛玉又再接再厉,道:“经过两位嬷嬷这一二年的用心调理,我好容易好了些,比往年多吃了一倍的饭菜不说,夜里睡得也沉了,再不像从前那样一年只睡十个二十个好觉,十顿饭里也有五顿不吃。住在外祖母这里,一切都十分顺心,换个地方,只怕就犯了择席的毛病,恐旧病复发。何况,住在园子里,若来外祖母房中吃饭,冷不防灌了一肚子风,若在自己房中吃,只怕饭菜送到房里就已凉了,都不好。”
凤姐站着听她们说,似乎有些明白黛玉的用意了,也出口劝贾母同意。
别的都还罢了,一听说对黛玉身体无益,贾母便有些犹豫,思忖半日,道:“你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岂有不允之理?只是,娘娘既下了谕,你须得作未违之状,那潇、湘、馆就留给你去园子里歇脚的地方,天热了就去住两日。”
各退一步,甚好。
黛玉一口答应了,笑道:“外祖母放心,好容易有个园子可去,外祖母不说,我家常也要多进去顽,早有大夫交代,这样对身子骨好。”
何况她本就喜欢潇、湘、馆,前一世便属她所有,今生也不想让与他人,待宝玉从贾政房中回来,问她住在哪里,她便说了潇、湘、馆。贾宝玉听了,果然欢喜异常,拍手说自己选了怡红院,凤姐闻言一笑,连贾母也忍俊不禁。
贾政拟定了二月二十二的日子让宝钗宝玉等人搬进园中,各人都选定了自己所居之所,和前世一模一样,凤姐命人进去打扫收拾,各房都忙着收拾东西,独黛玉仍旧清闲。
倒是紫鹃把东西送出去后,贾蔷过来给黛玉磕了两个头。
闲言少叙,黛玉过完生辰之日,不等众人搬家的日子到来,便择期去牟尼院上香。
又是一年清明节,雨和泪而下,淅淅沥沥,平添各种凄凉。
妙玉似是知道黛玉必会出府,亲自到黛玉房中,送上几卷经书叫她送到牟尼院里佛祖跟前供奉,又道已在栊翠庵里替林如海和贾敏念了许多经文。
无论是谁,只要略记挂着贾敏和林如海两三分,黛玉便十分感恩,何况自己生日那天妙玉也遣人送了礼物,如今眼见妙玉清冷如旧,遥想她思念父母之景,忍不住将嘴凑到她的耳边,悄悄地说道:“我家里有人晓得令尊令兄流放之地,也曾给令尊送行,已着人去打探了,若有消息我一定告诉你,不会再透露给别人知道。”
因之前妙玉亲自来说过不必应寒香之求,所以黛玉当时没有把依旧打听江家的事情告诉妙玉,今儿是个机会,总得在消息送来之先让妙玉有个准备。
妙玉先是一怔,随即敛容道:“多谢。”便告辞离去。
黛玉彼时不方便出门应酬,更别说进宫了,故福寿公主得到信息后,便来牟尼院和黛玉相会,并带了一个和黛玉年纪相仿的女孩子。
黛玉举目望去,只见这女孩子身材粗壮,皮肤黝黑,打扮得跟个小子似的,腰间缠着一条鞭子作宫绦,眉宇间洋溢着无限豪气,倒有乌压压的一头好头发,束着银冠,也有一口如玉如贝的牙齿,冲黛玉咧嘴一笑,在阳光下闪闪生光。
看完,黛玉疑惑问福寿公主道:“拘儿姐姐,这位姐姐是?”
福寿公主介绍道:“她叫明惠,瞧着年纪和你差不多,其实比你小一岁,就是西北那边风吹日晒,显得大过了你。你虽不认得她,但一定认得她父亲,就是明德明将军。她今年才进京,我带来让你见见,大家结交结交,方便日后往来。”
福寿公主犹未说完,明惠已双手抱拳,像男子一样向黛玉行礼,笑嘻嘻地道:“见过林县主。我早听我老子说县主模样儿长得跟天上的神仙似的,又聪明又伶俐,心里却想不出神仙是什么模样,今儿见到县主才算明白了。一句神仙哪里形容得尽?不管多少被称之为美若天仙的女子,到了县主跟前就成了那蒲柳之姿了。”
说话时,明惠留心看黛玉神情。
明惠自知容貌平平,小时候常被人骂作丑丫头,及至年长,又随父兄居住西北,承风沙之苦,愈加皮厚肉粗,和男儿无异,回到京城后除了福寿公主外,常受他人异样的眼光,心下颇是气闷,所以初会黛玉,也很在意黛玉对自己的看法。
见黛玉神色坦然,并没有因为自己生得丑就露出异样,明惠心中十分高兴。
黛玉哪知明惠还有这么些心思,她一面回礼,一面谦逊道:“哪里就到这样的地步?我都不知道说的是我。何必一句一个县主?若蒙不弃,我叫一声妹妹可使得?”
明惠立刻改口,笑道:“我知道说的是姐姐即可。”
众人都笑,一时各自落座吃茶,明惠盘腿坐在蒲团上,道:“林姐姐别说我说得不对,听闻姐姐生在花朝节,那是百花的生日,若不是仙子,怎会生在哪一日?可恨我来得迟了,不然必去恭贺姐姐芳辰。”
福寿公主笑道:“你现在补上寿礼不迟。”
明惠果然回头吩咐跟来的丫头,也作小厮打扮,皮肤却是雪白,高鼻深目,眸中隐约有海水之蓝,不仅一眼就能看出是女儿身,也能瞧出是外族,黛玉只听□□道:“阿依加玛丽,去把那对宝石坠子拿来。”
阿依加玛丽出去片刻,果然拿回一个巴掌大的小掐丝锦盒,双手奉给黛玉。
黛玉忙欠身道谢,向明惠道:“拘儿姐姐说笑呢,哪能拿妹妹的东西。”
明惠正色道:“这是我送姐姐的寿礼,若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了。”
黛玉听了,只得收下锦盒,又在福寿公主和明惠的催促之下打开,露出里面一对五色宝石镶嵌成孔雀形态的大耳坠子,极具异族风情,立刻命紫鹃道:“使人回去一趟,让良辰把锁在箱子里头的一把宝剑送过来。”
紫鹃答应一声,自去吩咐。
半日,紫鹃捧着一个长条形的剑匣进来,黛玉起身接过,递给明惠,含笑道:“宝剑当配英雄。妹妹虽是女儿身,却有英雄气概,与此剑相得益彰。”
明惠跳起身,并未接下剑匣,而是直接打开,拿出里面的宝剑,长约四尺,剑鞘上铜绿斑斓,显是古物,待拔剑出鞘,却见一道青光激射而出,室内透着一股森森冷意,再看那剑刃亦如秋水一般,明晃晃,亮堂堂,亦锋利之极。
看罢,明惠赞不绝口,道:“好剑!和柳大哥那把龙泉宝剑不相上下!”
黛玉问道:“妹妹说的柳大哥可是师兄柳从云?”
明惠还剑入鞘,宝贝似的将之抱在怀里,匣子都不要了,坐回蒲团上,笑道:“难怪咱们能成姊妹,都叫柳大哥一声哥哥。这次进京,柳大哥托我们给姐姐带了不少东西和书信,还有好些缺胳膊断腿的兵士,说由姐姐安排。”
黛玉闻言,忙问书信在哪里。
黛玉心中十分欢喜,既然柳从云打发伤兵前来,那么他就是同意自己的提议了。
明惠摸了摸头,道:“我是和我老子一起回京的,行李东西都在我老子那里。我老子不知姐姐在这里,使人去荣国府了,等他知道你不在荣国府,必然会送到这里。”
黛玉笑道:“妹妹来了这里,难道拘儿姐姐没说我在?”
明惠指着福寿公主道:“表姐平生最爱美人,只说带我认识一个古往今来有一无二的绝色,我就跟来了,到了这里她才说是姐姐。”
福寿公主摇头晃脑地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难道你就不喜欢看美人?”
黛玉不解,福寿公主含笑解释道:“小时候我们两个淘气得很,因别人总说我们两个模样儿长得不好,所以我们最喜欢看美人,分开这么些年,大家一点都没变。”
交换过礼物后,彼此熟悉了一些,言谈间便无忌惮。
黛玉淡淡一笑,道:“人之美,在于心,而不在于皮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