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凤姐已经同贾琏商量过了,原欲按黛玉南下之前过生日的例给宝钗过生日,忽又想到如今黛玉身份大有不同,薛家又被免去了皇商的差事。两口子深思熟虑之后,贾琏便拍案做主,按三春平常过十岁整生日的例给宝钗做寿,只多添两件东西是待客之道即可。
贾琏是顾虑黛玉的身份,凤姐当然也有这样的原因,但更大的原因则是心中和王夫人疏远了,也不肯厚待有可能取代自己当家主母位置的薛宝钗,况且薛宝钗待她又何曾有过尊重,明明是嫡亲的姑舅姊妹,偏连声姐姐都没唤过,天天一口一个凤丫头,没的让人恶心。
两口子一切都打算好了,谁知贾母只给了二十两银子。
凤姐心中好笑,嘴上以戏谑的方式表达出贾母对这件事的吝啬,但因她说得好听,也叫人很难因为贾母出资过少而感到不悦,故而贾母十分喜欢。
笑闹过一回,晚间到了房中,凤姐就愁上眉头了。
贾琏从外面回来,得知缘由,也觉得好笑,一面往炕上一坐,一面问凤姐道:“老祖宗到底是疼薛大姑娘呢?还是不疼?若说疼,偏只给二十两银子,够做什么的?只怕酒菜钱都不够。若说不疼,别人都不曾摆酒唱戏地正经过一回生日,偏又给薛大姑娘过。”
凤姐在贾母房中奉承了一天,累得浑身酸疼,一直在炕上躺着,闻听此言,侧身看着贾琏,笑道:“二爷哪里看出老祖宗疼宝姑娘了?这些姊妹中,老祖宗最疼的是宝玉和林妹妹,满心地想撮合这两个。对于宝姑娘,夸得再好,也只是面儿情客套话。这回做生日,我猜老祖宗是这么个意思,提醒薛姑妈和宝姑娘:你们家的姑娘已经是及笄之年了,这么大的姑娘早该寻摸亲事了,不像我们家的姑娘年纪小,还能留在闺阁中几年。”
贾琏低头想了想,复又抬头道:“果然有道理。看来,老祖宗还是不大喜薛大姑娘,只是林妹妹这样的身份,宝玉可配得上配不上?”
凤姐瞧着房中无人,放低声音道:“配不配得上,不是我们说的,关键在于上头怎么看,林妹妹怎么想。若是他们觉得好,便配得上,若是他们觉得不好,便配不上。这一年来,我冷眼瞧着,林妹妹竟与宝玉疏远了好些,只剩兄妹之情比别人强些。我想着,必然是姑老爷生前有交代。我听平儿说,鸳鸯告诉她,那年老祖宗和姑老爷通书信,提过两个玉儿的事,谁知姑老爷虽回了信,却只字不提,反倒说起咱们府中人尽皆知的金玉良缘。”
贾琏一听便道:“如此说来,姑老爷是不同意了。”
凤姐点头道:“若同意,就不会提起金玉良缘了。小时候我也没听说他们薛家有个什么金锁,后来忽然就有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贾琏道:“想是宝玉有了玉,所以他们就打了个金锁。奶奶怎么看?”
凤姐躺回枕上,合上双目,道:“这不是我做主的事儿,端的看老太太和二太太谁输谁赢了。若按我的心思,我是不赞同的。一则宝玉脾性好,又是官家子弟,纵使二老爷品级不高,可有娘娘在,也能娶个门当户对的好姑娘,宝姑娘哪里配得上?二则宝姑娘原就对我不敬,二太太偏又看重她,若进了门,以二太太的心思,宝姑娘的心计,哪里有我站的地方?”
贾琏听完倒笑了,道:“难得奶奶竟这样明白。依我说,奶奶日后也别在林妹妹跟前说些有的没的,这可不是咱们掺和的事情。反倒是金玉良缘,由着他们去。”
凤姐支起身子,道:“这话怎么说?”
贾琏笑道:“我知道奶奶最担心的是薛大姑娘进门,因二太太疼自己儿媳妇,让她顶了你管家奶奶的位置,可是奶奶想过没有?一旦老祖宗上了五台山,这两房能住在一块?以咱们老爷那脾性,不分家才怪呢!即使孝期不能分,除服后也是必分的。”
凤姐仔细想了片刻,拍腿大笑,道:“我怎么没想到这一茬,真真二爷想得周到。到时候他们分出去了,我怕什么?由着他们去罢!”
贾赦是长子,哪怕这几十年没住过正院,哪怕元春风头正盛,等分了家,荣国府却是他的,贾政一大家子须得全部搬出去。既是贾赦的,也就是贾琏的,底下的贾琮乃是庶子,年纪又小,更不能与贾琏相争。
想通了此事,次日宝钗生日的正日子,凤姐不免春风满面,再不担忧宝钗进门之忧。
贾母内院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的小戏,凤姐花钱命人置办了几桌上等酒席摆在贾母上房。自家有戏班子,又是在娘娘跟前唱过的,比外面找的又干净又好,最重要的是不用花钱。细算下来,二十两银子竟是尽够了。
黛玉以守孝为由不肯去,她始终忘不了凤姐起头、史湘云说小戏子像自己的时候,除了宝玉外,大家都笑着赞同的场景,那种难堪和孤独令她永生刻骨。
然而,住在别人家终究是身不由己。
宝玉来叫她一起过去,贾母也打发琥珀再三叫她,只得换了衣服过去。
吃过饭点戏,贾母让宝钗点,她推辞一遍,无法,点了一折《西游记》,凤姐点了贾母喜欢看的《刘二当衣》。随后,贾母又命黛玉点,这回黛玉没有推辞,直接点了一折《牡丹亭》,就是有“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等戏词的那一出。
因元春省亲那日,元春也点过《牡丹亭》里“离魂”一出,后来龄官也唱过自己的本角之戏,所以在场的人听了黛玉所点的戏,都不放在心上,唯有宝钗看了黛玉一眼。
黛玉并不理论,只听宝玉史湘云三春纨凤等人点戏,然后扮演,大家看戏。
除了元春点过的那一出,黛玉没有正经看过《牡丹亭》的戏,因她喜欢其中的词曲,故轮到她点的戏上台时,看得格外认真。
看完,黛玉吃了一口茶,心想:“戏中不独有好诗好词好曲,连故事也是有趣的,最能看出人心。回头该把《牡丹亭》找出来,从头到尾看一遍,若是没有,就叫人到外面买去。还有《西厢记》,虽说其中有许多不合礼仪之处,我也觉得甚是不对,但词藻警人,也该重温一遍。听说此戏脱胎于《莺莺传》,很该找来瞧瞧,或有一二心得。”
黛玉虽然喜欢看《西厢记》的词曲,但是并不赞同红娘的做法,也不赞同崔莺莺与张生私通的情节,总觉得主仆二人都不够自尊自重,人常说自古男儿多薄幸,崔莺莺未必能博得一个花好月圆,即便是书中结局好,也只是故事外的人心所盼,而非现实。
看戏时,黛玉不免细看她们口中活似自己的小旦,却见她虽然体态纤纤,但是满面粉墨油彩,实看不出本来面目,即便是身段儿与自己有些仿佛,在戏台上也穿着宽袍大袖式的戏服,来见贾母时亦未全脱,不知她们是怎么看出来这个小旦像自己。
晚间散时,贾母果然叫了那个小旦和小丑上来,另赏肉果铜钱。黛玉细看,二人虽已卸下头面,脱掉戏服,但因时间不足,仍着白衣,粉墨未去。
听人叹息时,凤姐看了两眼,觉得面善,意欲说出,忽然想起黛玉身份,忙住了嘴。
她不提,自然无人接话,便由着贾母让人把两个小戏子带下去了,大家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