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听完妙玉的话,心中的第一个想法是果真如自己所言,寒香是自作主张,幸而她亦非多事之人,若非寒香苦苦相求,她也不会使人去打听妙玉家事,得知这样一个消息,今得妙玉此语,遂笑道:“既然你这么说了,我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妙玉神情一宽,冷冷的语调不免放缓了些,道:“我也没想到出家修行数年后,寒香仍惦记着红尘中事,以后我会约束她,也请你别放在心上。”
她今年十九岁,出家时寒香是小丫头,其实现在也有二十岁了,比自己还大一岁,曾是兄长江舟之婢,后跟了自己。在寒香这个年纪,本该懂得一些避讳才是,可是她们两个一直住在清净之地,经历甚少,难免养成了寒香天真烂漫心无城府的性子,总念着红尘中事。
黛玉答应了妙玉,道:“你放心,我亦会管着身边的人,不叫她们多嘴。”说完想了想,叫紫鹃把江正沉赠自己父亲的那幅字画找出来,转赠妙玉。
见到卷轴的那一刻,妙玉略有不解,待得展开后看清手笔,瞬间泪珠莹然。昔年被父母匆匆送回家乡之后当即遁入空门,住进了蟠香寺,明面是因病出家,实际上是出家避祸,并得父母叮嘱,无论如何不得打听家人消息,也不准泄露身份,以免殃及自身。
屈指一算,已经八年了,她时时刻刻遵守着父母之命,倒也博得一个平安无事,谁知因黛玉的下人施展妙手给寒香治病,寒香倒生出向黛玉打听消息的心思。
寒香回去后露出痕迹,妙玉慌忙来找黛玉,便是怕事端再起。
妙玉终究是妙玉,察觉到自己失态后,立刻侧过身子,伸袖擦掉眼泪,然后才转过来面对黛玉,一手紧紧抓着卷轴,一手行佛门之礼,道:“阿弥陀佛!多谢你慷慨相赠。日后如有所需,尽管遣人来找我,凡我力所能及之事,必不会推辞。”
一听此语,黛玉便知与自己父亲交好的那位江正沉果然是妙玉之父。
因两家父亲有这样的交情,算是世交,又因黛玉幼时也有和尚道士劝自己父母让自己出家方能病愈等语,故有心亲近妙玉,笑道:“府里热闹得不堪,很不符我守孝的心思,我也想清净清净,改日等我歇过神来,必去栊翠庵叨扰你。”
妙玉点点头,携着画轴,飘然离去。
黛玉当即命身边诸婢封口,以后不许再提妙玉父母兄长家世等事。又命美景跑一趟,找她父亲,就说悄悄地打听江家境况,不许张扬,也不准在旁人跟前提起。若有人问,就说黛玉想起林如海生前有这么一个朋友,故打听一番,绝对不能说是因妙玉之故。
叶青等人深知其中利害,无不遵命。
却说妙玉走后,黛玉歇午,宝玉来探,被紫鹃等人打发回去了,自然没有了香芋故事。
宝玉不来,也不见宝钗踪影,黛玉一觉醒来,浑身懒懒的,又酸疼,依旧躺在床上不起,忽然听到宝玉房中一阵吵嚷,便知是糖蒸酥酪的事发生了。侧耳细听,果然是李嬷嬷痛骂袭人之音,紧接着则是袭人分辨之声,宝玉辩解之声,宝钗劝解之声等等。
黛玉感慨道:“原来没来我这里,是去了宝玉房中。”
她说的自然是宝钗,细想宝钗经常出现在宝玉房中、或是跟随宝玉身后出现的情景,黛玉不禁失笑,她今儿才发现宝钗对宝玉的心思,果然是如影随形。
那厢闹了半日,直到凤姐出现方才结束,满院都清净了。
不想,过了没多大会子,宝钗和宝玉往自己房中来,黛玉无法将之拒之门外,只得让他们在外间稍待,自己收拾了才出去会客。
宝玉畏惧虎皮之威,远远坐着,喝了一口茶,抛开之前的气闷,笑道:“听说今儿一早栊翠庵的妙玉师父来了,怎么不找别人,单找妹妹?其中有什么故事没有?昨儿她身边的小丫头子也来找妹妹。原来妹妹竟是个香饽饽,你也找,他也找,都来找妹妹。”
黛玉道:“二哥哥难道不知她和我是在牟尼院结识的旧相识?云丫头又不是没说过。同为姑苏人氏,难免走得近些,时常互借书画,略解闺阁之闷。”
宝钗笑道:“那个妙玉,我瞧着很不大像样,别走得太近才好。”
黛玉反唇相讥道:“姐姐只管自己行事即可,千万别对我说出姐姐的那套理论。我自小也有父母教养,深知礼仪,亦懂进退。妙玉师父好不好,不是别人说出来的。依我说,觉得她好就是好,觉得她不好便是不好,谁也别强求谁改变自己的心意。”
宝玉赞同道:“妹妹所言极是,我也觉得妙玉甚好,与咱们家的姊妹无甚差别。她才来时,我就去栊翠庵拜访过几次,倒是个超凡脱俗的人物。”
黛玉问道:“二哥哥什么时候去的?我们都不知道。”
怪道前世刘姥姥来时,大家去栊翠庵品茶,妙玉叫了自己和宝钗去吃梯己茶,宝玉过去了,妙玉没赶他出去,颇有些另眼相待,原来在那之前就有交情了。
宝玉嘻嘻一笑,道:“妹妹和妙玉来往,我也不知道呢。”
大家说笑了一番,因记挂着袭人之病,宝玉没有久留,宝钗亦随之告辞。
次日清晨,黛玉起来,给贾母请过安,用过早饭后,闲来无事,袖着一卷棋谱去栊翠庵里找妙玉,对了两局棋,吃了一盏茶。瞧着妙玉用的绿玉斗,想起宝玉亦曾用过此斗,黛玉不禁开口道:“依我说,吃茶就用茶器,不拘陶瓷紫砂玻璃,都比玉器强。”
妙玉不以为意,道:“我常用此斗,已是习惯了。”
面对妙玉,黛玉不怕得罪她,直言不讳地道:“若无好处,改了便是。我以往也有许多不好的习惯,但为了养生,如今都改了。我常听人说,吃茶用具最好的是紫砂,瓷器次之,玻璃再次,玉器却是末流,不过彰显豪富罢了。你这么个人,冰清玉洁,超凡脱俗,还需要用一只茶杯来昭示身份不成?没的惹出不好的事情来。”
前世不知妙玉是出家避祸,如今知道了,自然良言相劝,若有人认出江家所用之物,恐怕会生不轨之心,枉费了江正沉夫妇的一番心思。
妙玉上一世的结局如何,黛玉不知,自己死时,妙玉犹在栊翠庵中。但想到宝玉说的刘姥姥用过的一个成窑盅子因妙玉嫌脏,故他拿给了刘姥姥,黛玉心生不祥,只怕在前世,那只茶盅当真惹出一番事情,可惜自己一概不知。
黛玉的话直接点醒了妙玉,仔细考虑片刻,点头道:“既然你这么说,明儿我换个杯子使便是,这些东西都叫人收起来。”
黛玉笑道:“阿弥陀佛!大善!”
发生这么一件事,妙玉和黛玉渐渐走得近了,两人年纪虽然差了六七岁,但是平常谈诗论词、对弈品茗,竟是说不出的志同道合,越发投契了。此系后话,暂且不提。
黛玉在栊翠庵里用了一顿斋饭回房,刚听说史湘云上午来了,现在贾母房中说话,正欲过去相见,忽有甄娘子携英莲前来辞别,原来甄娘子之疾已愈,意欲携女回乡,恳请黛玉打发人跟铺子里南下进货的船只说上一声,她们娘儿两个多付些钱好上船,随之一同南下。
英莲今年十五岁,生得标致美貌,甄娘子不敢带她上路,唯恐遭遇不测,京中又无自己认得的人,唯有来求黛玉开恩。
黛玉一口答应,又命良辰备了程仪相赠。
英莲又去辞别薛姨妈和宝钗,她们娘儿两个离开后没两日,便到了宝钗的生日,贾母拿出二十两银子来给她过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