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元春召见宝玉、用宴、游园、作诗、看戏等,皆与前世没有不同之处,独妙玉乍然见到人群中的黛玉,神情微微一变,因元春在上,故无表示。待得作诗时,黛玉本想另外再做一首诗,只是腹内做了几首,总觉得和颂圣不符,反倒不如前世那首风流精巧,便依旧以那首搪塞过去,也替宝玉做了那首杏帘在望,极得元春的赞赏。
等到元春赐物之时,黛玉愕然发现自己那一份竟与邢夫人、王夫人等同,比贾母所得次一等,而不是和姊妹们一样只有金银锞子新书宝砚等。
元春省亲的盛况就在黛玉的惊讶之中结束了。
彼时夜已深沉,人人筋疲力尽,黛玉无意追究元春多赐之故,急急忙忙地回房歇息。十四日至十五的一日一夜里,整个荣国府的人都没睡,黛玉也只能随之熬着,元宵节这日又出门迎接元春并陪之游园,受了几次寒气,实在是受不住了。
黛玉这一觉睡到傍晚方醒,精神犹未恢复。
美景咬牙道:“真真是不知道怎么说,果然是一场虚热闹。姑娘好容易才调理得好些了,这一连两日星夜不睡,不知道得多少工夫才能养回精神气血。”
黛玉正坐在桌前吃冰糖燕窝粥,咽下口中最后一点粥水,叮嘱道:“此后再不许说这些话了,没的叫人听见了生厌。我也会谨言慎行,以身作则。咱们原是外人,自然要客随主便,不然岂不叫人笑话说咱们无礼?”
美景只得掩口不提。
黛玉精神不好,胃口便差了好些,吃完一碗燕窝粥便不吃了,才漱口毕,忽有妙玉的小丫头寒香求见,黛玉忙命请进。
见两位嬷嬷也在屋里伺候,寒香想起自己之疾得愈全赖二人,忙笑嘻嘻地先向她们两位道谢,然后才给黛玉行礼,道:“我随小姐来了这府里几个月,也知道了府里许多事,却不知姑娘在这里,早知的话,就该来给姑娘请安了。”
当时黛玉住在牟尼院,妙玉生性冷清,压根就没使人打听黛玉的来历身份,只知她也是姑苏人氏,姓林,名唤黛玉,而黛玉因父荫得爵也不是人尽皆知。
黛玉笑道:“丑时才散了的,人人都乏得很,你不陪着妙玉师父歇息,找我做什么?”
寒香回答道:“有两件事求姑娘。一是我们小姐吩咐的,来问姑娘借一部书。我们小姐闲着,想起这部书来,偏手里没有,记得姑娘身边的姐姐们说过,姑娘别的行李不多,唯有书多,小姐便遣我来问问姑娘有没有。”
黛玉问是什么书,寒香说了书名,黛玉一听,不是什么稀奇的书,自己手里确实有,忙命紫鹃去找,又道:“同为姑苏人氏,命运也有些相似之处,相见总觉得十分亲切,回去告诉妙玉师父,改日我找她品茗对弈,别将我拒之门外才好。”
寒香笑道:“哪敢呢,姑娘尽管去,我给姑娘扫榻。”
黛玉闻言莞尔。
一时紫鹃拿着书出来递给寒香,寒香瞧了瞧封皮,果然是自己说的那部书,心下喜悦,忍不住展露欢颜,把书塞到怀里,随之东张西望片刻,凑到黛玉跟前,小声道:“好姑娘,第二件事呢,是我的事,我打听个几个人可使得?别告诉我们小姐。”
黛玉问是谁,寒香道:“就是我们老爷太太和大爷。”
黛玉奇道:“你们老爷太太和大爷是哪位?莫非是妙玉师父的家人?竟不曾听说。”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没听说妙玉尚有家人,只知道她虽出身仕宦之家,但因体弱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都不中用,自己亲自入了空门方才病愈。
寒香道:“我们小姐又不是孙悟空从那石头里蹦出来,自然有兄弟家人。”
黛玉歉然道:“对不住,是我想岔了。妙玉师父只是入了空门,家人自然不会因为她抛弃红尘就没了的,只不知是哪一家?我虽是姑苏人氏,也只前年父病回南一趟,送葬时才去姑苏,住了没几个月就回京了,着实不知当地有甚望族之家。”
其实,黛玉自小便不曾住在姑苏,皆是随着父母在任上生活,先是别处,五岁时到了扬州,所以对于姑苏的一切都不大熟悉。
寒香听完,叹道:“姑娘说的是,我倒忘了这一宗。我们小姐出家前,我们老爷在两江做官,算算年纪,大爷如今也该参加科举考试了,不知道可曾回过姑苏。我陪着小姐在姑苏蟠香寺里等了好些年,始终不得老爷太太的消息,心下担忧得很。”
时人皆知,凡为官者除京都一地外,余者都不准回原籍赴任。
黛玉料想寒香可能是想念家人了,她既是出家前便随妙玉的丫鬟,也许还有家人跟着妙玉父母兄弟,毕竟骨肉之情最难割舍,于是笑道:“你将姓名籍贯说给我知道,明儿我使人帮你打听去,若有了消息就打发人告诉你。我虽无甚本事,可比起你跟着你们小姐修行,行事上倒便宜很多,且手底下有几个人可供使唤。”
寒香喜道:“如此多谢姑娘。我们老爷姓江,名讳是一个单字深,表字上正下沉。我们大爷叫江舟,比我们小姐大两岁,今年二十一岁了。”
黛玉记在心里,道:“我记着了,你回去等消息罢。”
寒香再三拜谢,揣着书告辞。
等她走后,良辰忽然道:“江正沉?这名儿听着甚是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说过。”
美景正铺床叠被,预备黛玉晚间歇息,闻声道:“姐姐忘了?姑娘收着的字画里有一幅落款就是江正沉。”
黛玉听了,忙问道:“我这里有妙玉之父的真迹?我怎么不记得?快找出来我瞧瞧。”
美景笑道:“姑娘收着的字画不知道有多少,这又不是什么名家真迹,哪里记得清楚?也是去年六月我拿出来晒太阳,见画的是咱们家乡的风景,才留意一二。”说着,开了书房礼的一个箱子,翻了半日,拿来一个卷轴,展开给黛玉看时,果然看到落款是江正沉。
黛玉仔细一看,发现这幅画纸质粗糙,墨色不好,但是书画双绝,极有造诣,而且是赠给林如海的,日期是在八年前,且在林如海名讳之前写有赠同窗两个字,顿时吃了一惊,道:“妙玉的父亲和我爹竟是同窗?真真是闻所未闻。”
良辰美景等人齐声道:“竟有这样的渊源?”
黛玉笑道:“我父自小便开始读书,同窗不知凡几,不知这位江公是哪个时节的同窗。不过,我父既然将江公的书画珍重收藏,交情必定不差。我们年轻,都不知道这么个人,一会子美景回趟家,问问家里积年的老人,可有认得江公的,知道的立即回话,不知道的话就使人去打听打听,京都内外可有江公及其公子的踪迹。”
美景答应一声,次日一早出了荣国府,先去找自己父母。
她父亲叶青本是林如海的伴读,跟随林如海念了几年书,后来林如海进学,他便是林如海的小厮,乃至于后来的管事,如今又受林如海生前重任,掌管贾敏陪嫁的胭脂铺子,闻听女儿打听之人,道:“怎么想起这个人了?”
美景将缘故道明,道:“爹到底知道不知道?若不知道,我再问别人去。”
叶青笑道:“急什么?我自然知道这个人,不仅我知道,良辰的爹也认识。这位江公子还是咱们老爷在姑苏求学时的同窗好友,乃因老爷须得在姑苏考试,所以当时在那里很是读了几年书,结交了不少好友。这位江公子大咱们老爷两岁,生得才貌双全,不比咱们老爷逊色,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在姑苏极有名望。”
美景抚掌道:“可算有来历了,现今在那儿?”
叶青道:“我还没说完呢,江公子别说和咱们老爷有交情,就是和这府上都大有渊源。”
美景奇道:“什么渊源?”
叶青眉宇间洋溢着一点自得之色,压低声音道:“江公子娶的就是琏二爷亲娘的两姨妹子,论起亲戚来,你说的这位妙玉师父还得叫琏二爷一声表哥!”
美景大吃一惊,脱口道:“竟有此事?琏二爷知道不知道?”
叶青嗤笑一声,道:“琏二爷连自己亲娘的来历都不知道,若不是老爷指点,都找不到自己亲舅舅的家门,哪里知道他娘的一个两姨妹子?又不是嫡亲妹子。何况,几十年前两家就没甚来往,如今更不用说了,只怕妙玉师父也不知道有这门亲戚!”
美景听了,深觉有理,点头道:“也是。不过,这两代江公子如今都在哪里?难得有这样的渊源,正经走动起来才是。”
想到黛玉这一二年送礼的人家里并无江家,美景不禁担忧,生怕江家已经没了。
叶青喝了一口茶,沉声道:“他们家的事儿我倒有些耳闻,毕竟江公子在老爷的同窗里算是很了不得的人了,也曾是封疆大吏,官至两江总督。可惜的是前些年坏了事,一家子也算是风流云散。妙玉师父就是在那之前出的家,说是因病入空门,其实未必不是为了避祸。”
美景半日没有言语。
叶青笑道:“妙玉师父能安然无恙,已经是极大的幸事了。”
美景叹息道:“话虽如此,但是总觉得不是个滋味。想一想,咱们姑娘认识的几个姊妹们并些年轻的姑娘们,除了福寿公主是皇家贵胄,必然福寿双全以外,其余竟无一个好命的。难怪姑娘常说要自强不息,说别人压根就靠不住。”
叶青拍腿道:“姑娘说得对,姑娘立得住才行,家人都能带来滔天之祸,何况外人?咱们很该上下一心,好好经营咱们林家的家业。你先回去好生服侍姑娘,我回头使人打听打听江家的人,当年他们家的人并未死绝,因为江公子被流放之前,我曾奉老爷之命私下打点过押送他的官差,你说的那幅画就是那时候江公子戴着枷锁画出来赠给老爷的谢礼。事情已经过去八年了,当今登基后曾大赦天下,他们家获得免刑也未可知。”
美景道:“既然如此,爹就好生打探打探,有了消息就打发人告诉我,姑娘等着呢。”
叶青嗯了一声,美景方离开自己家,去了一趟林家,然后才回荣国府。
黛玉听完来龙去脉,不禁蹙眉,纳闷道:“难道自家出事,妙玉不知道?寒香说她陪着妙玉在蟠香寺苦等几年,等候之时也该使人去打听才是。蟠香寺经常接待达官显贵的家眷,按理说,更容易打探到消息。”
美景道:“谁知道呢,姑娘若有疑问,明儿仔细问问妙玉师父罢,自己家的事情妙玉师父必然知道,寒香一个小丫头子未必知道得一清二楚。”
黛玉点头道:“也是。若妙玉的家果然是这家,且又是坏了事的,该叫她管管小丫头,免得人人都知道她是犯官之后,倒将她小觑了,又给她惹来祸事。偏这小丫头是偷偷来求我的,也求我不告诉妙玉,真真是进退两难。”
正说着,忽有东府来请看戏,黛玉推辞不去,又有元春赐下糖蒸酥酪来。
黛玉不禁笑道:“原来我也有?”前世就只有宝玉得了元春赐下的糖蒸酥酪,其他人是没有的,偏他留给袭人,袭人不在家,又被李嬷嬷吃了,等袭人回来后惹出一场不小的风波。当时宝玉正在自己屋里讲故事,可巧宝钗进来,也曾去调解过。
黛玉不大喜吃此物,尝了两口便让丫头们拿去吃了。
才过一日,妙玉忽然送了拜帖过来,见到黛玉后,直言道:“我如今已入空门,红尘之事悉数抛却,与我皆不相干,我那小丫头的话你们千万不要当真,也莫要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