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上了年纪,等闲不到晚辈房中,何况,一则下面的人向来是瞒上不瞒下,即使知道黛玉没有用贾母所赠之物,也不敢告诉贾母,二则贾母打发人送过东西后自以为黛玉一惊用上了,也便不再过问,是以一直不知此事后续。
倒是王夫人听说这件事后,彻底放下了心中最后一块石头,金钏儿、玉钏儿等大丫鬟去找紫鹃顽耍的次数也渐渐多了起来。
黛玉当然清楚其中的门道,一笑置之。
彼时将近年下,不说荣国府各处田庄的租子陆陆续续地送来,就是贾敏陪嫁庄子的地租也都赶在下雪前交上来了。
黛玉在自己家时早有吩咐,庄头白城便按照黛玉之前的交代,只送了一半租子到荣国府。在林如海生前下令减免地租的情况下,一半租子仍有白银二千两,并一些米粮野味腊味干菜柴炭等。后者数量较少,多数折作银子了,亦是林如海之命。
可是,如果没有林家老宅来人借着给黛玉送东西的机会传递消息,黛玉压根不知贾敏陪嫁庄子的地租早在三天前就进了荣国府。
因为,她没见到白城,也不知是谁接管的,更加不清楚贾母是否知道此事。
良辰和美景管着黛玉房中的账务,心底十分愤然,乘着房中没有其他人在时,美景对黛玉道:“哪怕跟姑娘说一声,叫姑娘知道有这一笔银子送来了他们再用,也比这样悄无声息的强。毕竟咱们住在这里,跟来的人又不少,租子送来了,姑娘必定不好意思收下,只会说贴补府上。如今看来,素日疼姑娘得很,事情到了跟前才晓得竟是虚的。”
美景性子急些,言语不免凌厉了些,眉梢眼角皆是怒色。
良辰也道:“就是这么个理儿。咱们不图那两千两银子过活,若是稀罕,老爷生前也不会留下遗命,把太太的嫁妆交由荣国府接管。可已经收了五万两银子,再叫人知道姑娘并非没有进项竟这么困难吗?谁不知道下面的人个个都是人精,知道姑娘每年都有太太陪嫁庄子铺子的收入送到府里,背后的闲话少了,姑娘的日子也好过些。”
黛玉道:“不必再说了。对于这件事,咱们本来就有所准备,何苦气坏了身子?外祖母年迈,早就不管府里的事务了,到底是谁做的主,咱们也不知道。由他们去罢,不过这么几年。何况,风不调雨不顺,庄稼减产亦是理所当然之事。”
话虽如此,但是,心中终究是意难平。
良辰点头说知道了,道:“明儿叫美景回家一趟,告诉咱们家的人,那些铺子的进项不必送来了。姑娘不是想和柳大爷联手么?也该预备起来了。依我说,用太太的陪嫁铺子竟不妥,不如叫咱们家的人用这笔银子置办新铺子放在姑娘名下,谅他们知道了也不好说什么。”
黛玉酷爱诗书,本不在意这些钱财之物,只是心下恼恨荣国府那些人前世接管自己祖上的家业,却又由着自己泪尽而亡的行为,于是点头同意良辰之语。
由着荣国府挥霍,不如多救些人,替林家积德。
因前世亲眼目睹林家无人祭祀又被盗墓的凄凉之状,黛玉自始至终都无法释怀,唯求有人像柳从云那样,记着林家之德,每逢祭祀之节,前去上一炷清香。
转过年来,展眼便是正月十五。
黛玉前世参加过贾元春省亲的盛况,如今所见所闻自不必细说,本以为只需等待元春传见即可,谁知因她有爵在身,虽是外眷,但也要按品级大妆,几次三番地以身上有孝为理由推辞,皆不中用,只得在一大清早,随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凤姐、三春等候在荣国府大门外受寒风冷气加身之苦。
黛玉裹得严严实实,正等得不耐烦,所幸有太监来告知元春的行程,到晚间才能抵达荣国府,一干人等得以回房歇息。
众人自便,黛玉便回自己房中,一进屋,紫鹃等人都忙活起来,不是递热茶,便是送手炉脚踏等物,又将熏笼移到黛玉跟前。
喝了一口热茶,身上暖意渐生,黛玉轻轻吁了一口气,道:“真真不知图了什么。”
良辰笑道:“就图这一场热闹呗!昔年太、祖南下,不就是眼前这个景儿?咱们在江南的人谁不知道当年的情形?那甄家我虽未去过,但我娘去过好几回,告诉我说,因四次接驾之故,他们家的园林以及各处陈设等竟不知道用什么言语形容。与其说拿皇家的银子往天子身上使,不如说一场热闹后,便宜了甄家,毕竟天子在那里才停留几日?还不是甄家人住着。”
黛玉一声叹息,她并不赞成这种热闹,可惜不能宣之以口,幸而当今节俭,倒没生过南巡的心思,至少自己还魂之前都未听说过此事。
一日倏忽而尽,至晚间,外面通报说元春之驾来了,贾母等忙率合族女眷出门迎接。
等了好半日,才有红衣太监骑马缓行而至。
黛玉非贾家之人,前世不曾出门迎接元春,此时见了倒觉新鲜,一对又一对的太监过去,十来对过去后,才有细乐声至,又有诸多仪仗,无一处不在彰显着皇家气象,直到最后方是贾元春乘坐的金顶金黄绣凤版與。
黛玉也有與,只是规制不及元春,也未曾用过。
见到元春之驾,贾母等人慌忙在路边跪迎,早有许多太监飞奔而至,扶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和黛玉,其他人则无此待遇。
元春之與进了大门后,黛玉随着贾母进了省亲别墅,等候传见,皆是前世所没有的。
礼毕退出,至贾母正房等候元春的到来。
前世黛玉亦是在贾母正房中见到元春的,只是没见到之前的各种情形,毕竟她和薛姨妈母女进来得晚,此时亲眼看着元春到来后,满眼垂泪之景,又见众人无不流泪,满屋尽是呜咽之声,黛玉不由得拿初手帕按了按眼角。
她和元春虽是嫡亲的表姊妹,但只见了一面,关系平平,且元春前世赞同的是金玉良缘,所以,此时再见她,唯有一点知道她薨于小产的怜悯和伤感。
元春之悲剧始于进宫,若是没进宫,即使生活中有各种不如意,也未必不能寿终正寝。
待听到元春说“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等语,黛玉目瞪口呆,虽然是在贾母房中,但房中都是些什么人?跟随元春出宫的太监宫娥亦在一旁,听到这样的话会怎么想?她在宫中多年竟说这样的话,不怕惹怒了上面?也不怕给人留下攻击的机会?
可惜,黛玉这样的想法压根就不能说出来,便是说出来亦不管用,因此,很快收敛了心神,垂眸看着脚下,直至元春归座,大家重新一一地拜见。
见到黛玉上前行礼,元春忙叫她到跟前,拉着她的手,细看其形容,然后赞不绝口,乃道:“妹妹生得好模样儿好气度。见到妹妹,由不得我不想起未曾见过的姑母。小时候常听人说姑母的事迹,心中十分仰慕,只恨生得太晚。”
黛玉哪里听得人提起贾敏?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贾母也红了眼圈,落了几点清泪,强笑道:“娘娘大喜的日子,提这些作甚?没的惹出我们的眼泪来,倒觉伤心。”
元春方住了嘴,自责道:“都是我的不是,惹得妹妹伤了心。今儿好容易见一回,妹妹听我的话,既到了这里,就当是自己的家,别外道,以免伤了祖母之心。”
王夫人也道:“正是这个话儿,大姑娘想什么吃的顽的只管打发人找你琏二嫂子。”
黛玉一一应是。
过一时,贾家下人等请安毕,元春问起薛姨妈和薛宝钗,王夫人仍如前世那般回答,元春忙命快请,行礼闲话一如前世,自不必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