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姊妹们的笑声,宝玉定了定心神,好半日才睁开紧闭的双眼,鼓起勇气往炕上瞧了瞧,发现是一张虎皮所制的褥子,虽已死了,但张牙舞爪,极是狰狞。
宝玉向来胆小,忍不住道:“妹妹将这吃人的老虎放在屋里作甚?”
黛玉方才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哎哟几声,叫紫鹃过来给揉了揉肠子才好些,听了宝玉的话,正色道:“二哥哥看差了,哪里是老虎?不过是张虎皮,已经是死物了,怕什么?哥哥只道老虎吃人,殊不知人心才是老虎呢!”
惜春半日想不出下一步该如何落子,所幸放下棋子,侧身往旁边的八宝盒里拈了一枚松子剥开吃掉松仁,道:“姐姐说的话总叫我觉得有同感。”
探春笑道:“四妹妹,我知道你和林姐姐走得近,用不着你处处附和着叫我们听到。”
惜春斜睨了她一眼,下巴一扬,冷笑道:“我知道姐姐想说我趋炎附势,林姐姐如今得势了,我和林姐姐走得近,得了好处,有些人心里头便不舒坦了。只是,姐姐别欺负我年纪小,我虽小,却知道府里最得势说话最有用的人是谁,以往我可没上赶着巴结他们!再说,这里没有外人,说话不必避讳,当初不敢亲近林姐姐的缘故大家心知肚明!也不是我做主的。”
饶是探春聪明机敏,此时也是无言以对,彼时宝玉仍不敢去炕上坐,滴溜溜两只眼睛往炕下寻了一张圈椅,一转身看到大案后面椅背上也有一只老虎头,登时又吓了一跳,懊恼地道:“林妹妹弄这劳什子定是专门吓唬我的。”
黛玉不肯承认,道:“胡说!我是喜欢才弄出来的。”
宝玉道:“妹妹最爱哄人,我不信。”三言两语倒将探春和惜春之间的针锋相对化解了。
略坐片刻,宝玉不肯久待,急急忙忙地寻个借口告辞了,探春见状,忙说去贾母房里请安,叫上迎春一起随之离开,只惜春仍留在黛玉房中吃果子。
又吃了两粒松仁,惜春的眼泪忽然滚落下来,哽咽道:“我以往远着姐姐,如今姐姐得势了,我才又亲近姐姐,姐姐是否像三姐姐那样也觉得我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只有小人才会锦上添花、落井下石,而不是雪中送炭。”
黛玉不答反问道:“妹妹以往为何远着我呢?”
惜春思索片刻,如实回答道:“姐姐,我从小儿没娘,虽有父亲在世却像没有,兄嫂隔着府邸,待我亦如路人,不曾有半点关怀。我随二姐姐、三姐姐在老祖宗跟前长到如今,从未有人问过一句冷暖,二姐姐、三姐姐个个自顾不暇,谈何待我!况且,我虽小,但又不能事事依赖她们。那年姐姐进府,我原欢喜的,说好容易来个姊妹一处吃一处顽,岂不热闹。哪知又来一个宝姑娘,于是跟二姐姐、三姐姐一样,我就不敢亲近姐姐了。”
前世三春远着自己的缘故,黛玉心里十分明白,故无怪责之意,无非是因为当家作主的王夫人,三春须得在王夫人手底下求生。其实,这也没什么要紧,贾母房里的大丫鬟又有哪个当自己是主子了?当着面说自己不是的可不在少数。
黛玉正欲开口,又听惜春道:“追根究底在于自己,此时把原因归咎于他人亦非正道。我与姐姐说实话,薛家送宫花那年,老祖宗将我们挪到太太正房后面的小抱厦里住,跟前只留姐姐和二哥哥在上房院里解闷儿,我心里可讨厌姐姐了,害得我们每日起早贪黑,没有一日自在,且住处狭窄,十分不便,我当时都想和智能儿一处做姑子去了。一则上行下效,二则欺软怕硬,我们不敢说二哥哥的不是,只姐姐在这里无依无靠,才受了我们的迁怒。”
黛玉淡淡一笑,道:“若是我遇到和妹妹一样的待遇,我也恼那罪魁祸首。”
惜春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这样的人,姐姐不恨我怨我?”
黛玉问道:“妹妹可曾对我落井下石?”
惜春摇头,道:“这倒没有。姐姐在老太太跟前的待遇虽比我们强些,但也有限,甚至因为二太太的态度,比我们的处境更不好,毕竟我们住在这里是名正言顺,姐姐则不然。因此,我再小再不懂事,也不至于对姐姐落井下石。”
黛玉愿意摒弃前嫌和惜春交好便是因为前世惜春和迎春虽然远着自己,但没有像探春那样捧钗而贬自己,当着大家的面说二月没有人过生日。若是今生探春亲近自己,她唯有敬而远之,所幸探春一心奉承王夫人,仍旧更亲近宝钗,只不敢随便说自己的不是。何况,前世在荣国府中,即使薛宝钗比自己更得势,也没见迎春和惜春亲近她。
因此,拉着惜春的手,黛玉笑道:“这不就得了。妹妹虽未雪中送炭,但亦不曾落井下石,品性已比旁人强了好些。妹妹,人生在世,谁都有喜怒哀乐爱恨情仇,若没有这些情绪就不是个活生生的人了,即便是佛家也有金刚怒目呢!别说妹妹,就拿我来说,以往我住在府上,老父远在千里之外鞭长莫及,遇到许多不平之事我不得不忍气吞声,只想着息事宁人。如今呢?如今我虽父母双亡,较从前更加伶仃,但因借父荫有了势,所以我也硬气了好些。人对人的态度往往随着周身境遇的变化而有所变化,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若有谁能待谁不论贫富始终如一,那才是高人。可是,世上又有几个高人呢?”
惜春静静听完,破涕为笑,挽着黛玉的手臂,道:“姐姐你真好,我心里可怕姐姐因为我从前做过的那些事情就不肯同我顽了。”
不说姊妹剖心迹之后,情分愈加深厚,却说贾宝玉渐渐减少了来黛玉房中的次数,即便是有要紧事情要找黛玉,也只站在外面隔着门帘子喊黛玉出去说。
良辰道:“这样倒好。小时候也还罢了,如今姑娘和宝二爷都大了,起居坐卧之间很该避讳一些,免得别人说出不好的话来。”她最是个沉默寡言心中有数的人,十一二岁时便在林如海的在书房里伺候,所以生前没安排她出去,而是将她给了黛玉,黛玉亦十分倚重她。
贾母不知就里,见宝玉和黛玉虽比别人更好些,但明显能看出渐行渐远的意思,黛玉不往宝玉屋里去,宝玉也不去黛玉房中,心内着实忧虑,在这一日用过早饭后叫住黛玉和宝玉,问黛玉道:“可是宝玉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怎么你们打小儿一处顽的反倒比别人远些。若是宝玉得罪了你,只管告诉我,叫你舅舅捶他。”
见贾母开口,原欲离开的宝钗并迎探惜等人都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脚步,待贾母说完,探春想起那日宝玉之恐惧,撑不住笑道:“老太太问林姐姐作甚,该问二哥哥才是,怎么我们都不害怕,独二哥哥一个人吓得不敢再登门。”
贾母不解其意,忙问何故,探春方将那日情形详述于贾母知晓,末了道:“依我说,二哥哥也该练练胆子了,男子汉大丈夫,哪能一味作女儿之态。”
听完缘故,贾母笑了,道:“原来如此。真真促狭,明知你哥哥胆小,偏弄那劳什子。”
黛玉在宝玉跟前都不承认,如何会在贾母跟前承认,遂瞅了宝玉一眼,道:“我也不知道二哥哥不敢登门的缘故竟在此处,只道二哥哥觉得彼此年纪大了,所以懂得分寸了。”依旧不说将虎皮褥子并虎皮椅披撤下去的话。
贾母嘴里没有说什么,至晚间,却打发人给黛玉送了簇新的白狐皮褥子和成套的青金闪绿灰鼠椅披,虽非鲜艳夺目,但比之虎皮更显闺阁之柔。
黛玉向贾母道过谢后,却没有换下,仍用虎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