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的一个叔公死了,也是太上皇的亲叔叔,作为侄孙的当今轻易出不得宫,福寿公主年长,又有封号,遂代父母前来吊唁送丧。回宫时途经林家,偶然从窗户看到林家门前人来人往,不似往日那般冷清,福寿公主打发人问明缘故,得知黛玉回家了,忙来一见。
福寿公主容色寻常,倒喜欢美人,那日一别后便对黛玉念念不忘。在她看来,黛玉年纪虽轻,却是世间少有的美人,令人赏心悦目。
不,用美人来形容过于肤浅了。
福寿公主再见黛玉时,觉得她出落得越发超逸了,不由得暗恨自己读书太少,腹内一团草包,找不出合适的词藻来形容她。
及至到了黛玉房中,看到书架上磊着的满满的书籍,窗下案上亦设有笔墨纸砚等物,唯独没有金银玉器等,福寿公主走近书架瞧了几眼,发现其中多是旧书,半点尘埃没有,不禁咋舌,道:“这么些书,你都看完了?”
黛玉一面叫人上茶果,一面笑道:“哪儿能呢。因是先严先慈留下来的书籍,囫囵吞枣似的倒看全了,真意尚未理解,正打算仔细地读一读,理一理,记在心里。”
今年一切尘埃落定了,黛玉叫南下进货的几个人把留在老宅的旧书都运回来放在这里,因其中有许多都是林如海和贾敏生前读过的书,虽无孤本等书的价值,但在黛玉心中依然如珍宝一般,更别说她从林如海和贾敏生前的注解中学到许多东西。
福寿公主道:“每回看到这些书,我的脑门子就疼得慌,难为你看得进去。”
黛玉请她坐下,亲自捧茶,笑道:“我也是闲的,若有人情送往的事情,哪有工夫看这些书?如今不过仗着年纪小,多读书,好明理,总没有坏处。”
福寿公主正觉口渴,接过茶碗喝了几口,只觉清香满口,不禁问道:“这是什么茶?”
黛玉答道:“这是碧螺春,年年都是贡品,公主尝不出来?”
福寿公主低头看了看茶碗,果见绿水之中的茶叶卷曲如螺,舒展开来更是令人赏心悦目,不禁道:“进到宫里头的碧螺春哪有这样香?今年各处进上的茶,我都尝过,总觉得不如往昔,拣了好茶叶要了几瓶子,皆不及你这个。”
黛玉想了想,抿嘴笑道:“我大概明白其中的缘故了。”
福寿公主问是何缘故,黛玉道:“我若说了,可不许叫那些人知道来恨我。”
福寿公主听了,道:“你放心,我又不是不知利害的。”
黛玉悄声道:“我曾听人言道:因恐宫里的贵人点名要东西,偏这东西不应季节,或者数量极少,底下无处可寻,所以往宫里进瓜果时鲜都是选常见易得的,许多尖儿反倒留在宫外孝敬达官显贵。还有一个原因则是底下的人弄鬼,从户部领了足够采买好东西的银子,却采买了次一等的进上。远的不说,今年进贡到宫里的荔枝才有几篓子?可许多达官显贵的门下却收了不知道多少地方上的孝敬,也是那些进上的人送的。”
说着,黛玉又将手里的素纱帕子递给福寿公主,道:“那些宫中贵人专用的蟒缎织金缂丝等也还罢了,一则量少皆好,二则没人敢弄鬼。公主瞧瞧我这今年官用的纱,比自己身上穿的上用的如何?还有我这做裙子的毛青布,比宫里的如何?”
福寿公主仔细看了片刻,随即大怒,道:“这纱轻软厚密,明显强过宫里的薄片子!毛青布瞧着也比宫里的强些。巧得很,今儿奔丧,我穿了一双毛青布做的鞋。”遂掀开裙子。
对比一下,高下立判。
黛玉劝道:“公主快别恼,生气是无济于事,这些都是积年的弊病了,无非是欺上瞒下,一时半会也难肃清。不止这些,听说宫里头采买物事的报价也是极高。我随先严去过市肆游玩,很知道些物事的价格,一个鸡子不过三文钱两个,贱的时候一文钱一个,荣国府的下人报价是十文钱一个买不到,不知宫里又是什么价,总不会几十两银子一个罢?”
福寿公主道:“几十两银子倒不至于,十两银子一个鸡子却是常有的事儿。国库里头没有银子,太上皇说要俭省,谁知打个补丁需要数百两银子,不知道是什么补丁竟这样贵。父皇和母后已察觉出不妥,正欲整治,毕竟我们在宫外住了那么些年,纵使知道底下人报价虚高,也觉得不至于高到十两银子一个鸡子,几百两银子一个补丁。只是,我们从前穿宫里赏下来的衣料,或者往织造处买上用的料子,从不去民间,不知道进上的许多物事是次品。”
黛玉纳闷道:“难道门下没有孝敬?”
林如海在世时,门下孝敬极多,当时作为亲王的当今,自然只多不少。
福寿公主叹道:“自然是有的,好多着呢,只孝敬的人多是进京上供的,必定考虑到了这些,孝敬上来的东西和宫里无甚差别,数量亦不算多。”
说到这里,福寿公主向黛玉道:“玉儿,原想约你一道儿去牟尼院赏桂花,如今竟不能了。你给我拿几匹官用的绸缎纱绫,凡你有的茶叶每样也给我一瓶子,别的也各样给我两件,我带回宫去给父皇看,让他看看底下都是一干什么样的小鬼!为了各处所需的银子,父皇愁得头发都掉了不少,可恨这些人一个个只顾着自己的私利,一味中饱私囊。”
最不能容忍宫里花了高无数倍的银子,底下却将次品送到宫里的行为。
黛玉依言命人取了东西出来,一一装好,再三道:“这些事公主叫圣人和皇后娘娘知道也就罢了,千万别对旁人说。他们知道了,不得生吃了我。”
福寿公主拍拍她的手,道:“放心,我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临上轿前,福寿公主又谢过黛玉上回所送之礼,道:“玉儿,你比我小那么些,如今一个人过日子,很不容易,不许再送那些贵重的珠宝玉翠了。”
黛玉道:“那是我师兄命人送西北捎过来的宝石宝玉,我不过是借花献佛。”
福寿公主笑道:“那也费了你许多工夫。再说,天底下哪有什么东西是白得的?令尊给令师兄五万两银子的事儿,也只瞒着下头不叫他们知道来算计你罢了。令师兄也是个实心实意的,听父皇说,那笔银子随着明将军到了令师兄手里,一半用来购置当地的田地,一半用来采购柴米棉衣捐给了军中,旧年冬天极冷,滴水成冰,这一举动着实解了许多军中许多危难,明将军特特上了折子,令师兄说的和你一样,皆是借花献佛。”
陡然听到柳从云的事迹,黛玉心中一喜,待听到他对那笔银子的处置,又不禁一叹,道:“不曾想柳师兄竟这样做,我一直没有那边的消息。”
福寿公主道:“令师兄勇武非凡,已经连升三级了呢,父皇亲自下的旨意。听说,去年冬天有一个部落的蛮人冻死了许多牛羊,日子很是难过,一开春便南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令师兄带兵深入北地草原,不仅从后方烧了对方的粮草,而且以少胜多,又亲手斩了带头南下的那个部族首领的头颅,也杀了被他立为继承人的儿子,剩下几个儿子正在争夺首领之位,十年八年之内,那个部落无力再南下,如今正派人前来求和呢,尚未抵达京都。”
黛玉自然替柳从云感到欢喜,怪道他今年没有回京,想必是他因前世之故知道西北的战况,所以留下来抵御外敌,升职却都是末则了。
福寿公主离开后,黛玉仍住在自家,本想等过了林如海的周年之祭再回荣国府,可是贾母却不同意,进了八月便遣人来接。礼部官员奉旨赏赐的中秋节礼自然而然地又送到了荣国府,竟比前几次更加丰厚,其中又有玉如意、玛瑙枕、翡翠碗、水晶缸等名贵珍稀之物。
贾母等正为黛玉感到欢喜,薛家却遭了晴天霹雳。
原来入秋后,户部官员奉旨督查领内帑钱粮采办杂料的各个皇商,凡虚报其价,以次充好的皆不轻饶,其各地的生意都得接受清查,因此举十分突然,哪个皇商都来不及准备,一查一个准,龙颜大怒,连续查抄了好几家皇商,薛家亦受波及。
薛家虽是皇商,但薛蟠年轻不知经济,不过依赖祖上的情分,兼王子腾之权,并荣国府之势,在户部挂了个虚名,支领钱粮,至于其余采办等事宜自有老家人和伙计们料理,又因薛蟠不谙世事,薛姨妈和薛宝钗又是女眷不得外出,精明无处可用,所以各地的买办管事伙计等人趁机拐骗,薛家的许多生意都日渐消耗。
户部查到薛家不仅替宫里采办的东西都是抬高了几倍价格,就是自家商行里的东西有许多也是以次充好,诸如人参燕窝等贵重药材补品等。所幸薛家早败,又有其他的皇商虎视眈眈,薛家在户部挂的是虚名,领的钱粮办的采买并不多,无非是些宫花等物,一则得利有限,二则按制所做,倒不算差,因此上面只免去了薛家的皇商之名,罚了十万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