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忘尘师太正忙着处理水月庵引发的诸多事情,闻得宝钗来拜,半日方才想起是寄居在荣国府的薛家之女,思索片刻,命人请进。
宝钗喜不自胜,款款而入,盈盈而拜,一举一动皆具公门千金的气派。
忘尘师太见状,并不觉得意外。虽说四大家族中唯有薛家垫底,但皇商终究非寻常商贾,且又在户部领差,更不用说薛王氏出身王家,乃是贾王氏嫡亲的胞妹,有此母言传身教,又住在荣国府中,除了衣着打扮,薛宝钗一点都不比官宦人家的小姐差,甚至才貌犹有过之。
忘尘师太素日所见贵贱若干女子中,拔尖者当属林薛二人。
一具仙子之风,一有牡丹之丽,不分轩轾。
面对慈眉善目却难掩尊贵的忘尘师太,宝钗启朱唇,出莺声,恭敬地道:“家慈寤寐之际常思师父风华,小女仰慕异常,今日得以面见师父宝相,当真是三生有幸。”
忘尘师太微微一笑:“令堂见过贫尼?”
宝钗回答道:“家慈乃九省统制王子腾之妹,未出阁之先有幸得见师父金面,至今念念不忘,故旧婢借住牟尼院时得知师父在此处修行,特遣小女前来拜见。”
忘尘师太“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我想起来了,昔年王家单管着各国进贡朝贺等事,位居显要,王家的女眷人等经常出入宫廷王府,我倒是见过他们家的三位小姐,皆是不俗。那时尚年幼,彼时已生白发,一晃数十载矣。”
说到这里,忘尘师太幽幽一叹,口气中全是面对岁月流逝后对往昔的追忆。
听忘尘师太说记得薛姨妈,宝钗心中隐隐有些喜悦,面上却不显,依旧十分矜持地笑道:“若是家慈晓得师父尚记得她,必定受宠若惊。”
忘尘师太又是一笑,道:“贫尼一方外之人,令堂却是豪族贵夫人,何至于此。”
宝钗忙道:“在师父面前,不敢妄自称贵。”
忘尘师太目视宝钗片刻,点头微笑道:“既入空门,前尘便已如烟,贵也好,贱也罢,皆是前世修来,今生走一遭。施主生来便是千金之体,美貌心窍兼而有之,待人以诚自然受人以诚,有些事竟是莫要太过执着才好。”
无论宝钗心中如何想,口中却称受教,再三拜谢。
忘尘师太见多识广,一眼即看出宝钗的本性,虽不致厌恶,但终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接下来说些应酬之语便无话可说了,倒是收了宝钗亲手奉上的二百两银子。
待宝钗离开后,忘尘师太随手就将银子交给圆慧,道:“出家人不讲究这些,况且上回林丫头送的衣裳鞋袜够咱们穿了,不必再置办新衣。这笔银子拿去买干柴和糙米粗面,每日早中晚三次舍与附近的穷人。林丫头想的这法子着实好,凡来的无论是乞儿还是贫民领取粥饭后皆当面食用,那些家道殷实只想占便宜的人因吃不惯粗食,来的便少了许多。”
圆慧接了银子,笑道:“住持怎么就收了这位薛姑娘的银子?”
忘尘师太淡淡一笑,道:“‘珍珠如土金如铁’说的就是这个薛家,不把人命当回事,以为花几个臭钱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笔银子咱们受之坦然。反观林丫头没爹没娘,连家业都因她一个女孩子守不住而不得不捐给朝廷,咱们何苦要她的钱?不如让她拿着那钱积些阴德,俗话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今日她帮助的人,将来发迹了回来报答她也未可知。”
说到这里,忘尘师太一叹,道:“当年的贾敏何等风光何等骄傲,作为国公唯一的嫡女儿,打小儿就是娇生惯养,便是公主郡主亦多不及她悠闲自在,后来又嫁得如意郎君,虽家世略差一线,但才貌双全,谁不羡慕她?谁不嫉妒她?不曾想,终究没有十全十美的,到头来自己早逝,只留下这么一个身娇体弱的女儿,须得步步为营方可保住一世平安。”
圆慧笑道:“住持还记得贾家的四姑娘呢。”
忘尘师太道:“如何不记得?那样神仙一般的人物,令群芳黯然无光,是个人一辈子都忘不了。我当年承过她的情,如今这份人情就还给她女儿罢。”
圆慧笑着称是,随后又道:“不知这位薛姑娘之来意。”
忘尘师太微笑道:“山中高士尔,自然不似林丫头那般为父母超度而来。”
不提这对昔日主仆闲话旧事,却说宝钗回到荣国府后,仍是满面春风,较以往更和气三分,黛玉便知她此去牟尼院是如愿以偿了。
宝玉倒是问了几句英莲,闻得母女两个俱是安好,遂放下心来。
时光冉冉,展眼进了七月,荣国府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仍是忙忙碌碌,王夫人凤姐等人没有片刻闲暇时光,期间宝钗又打着探望香菱的旗号往牟尼院去了几趟,有见到忘尘师太的时候,也有见不着的时候,别人没有跟去,不知详情。
因七月是瓜果之节,各家都上秋祭的坟,黛玉早早跟贾母说了一声,回家祭祀父母。
以往到了贾敏的祭日之时,都是贾母另外命人整治佳肴等物送给黛玉私祭,如今黛玉不想再偷偷摸摸地祭拜父母,只想回家。
贾母考虑到荣国府正忙着元春省亲一事,便允了黛玉之请。
及至到了林家,黛玉顿时觉得清爽,脸上的笑容较以往多了好些,饭都多吃了半碗,即便家在荣国府的紫鹃,也忍不住念了几句佛。
堂堂正正地祭拜完林如海和贾敏,黛玉不提回荣国府,而是预备送与林家亲戚世交的中秋节礼,直至二十日一早,礼部送来俸禄绸缎等,仍是俸银一百两,禄米一百斛,俸缎十二匹,同时尚衣监也送来换季的礼服常服等,后者亦是从皇帝内帑所出。
黛玉略看了两眼,笑道:“瞧着都是好的,倒便宜了我,不用自己花钱置办。只是那些穷官儿怎么办才好?哪里来的银子置办四季官服?俸银够不够?”
美景道:“定是不够的。那些官儿一年才几两银子的俸禄?不说别人,我听玉钏儿说,二舅老爷一年的俸禄不过七八十两银子,连买纸笔的钱都不够。当朝的官服只有织造可出,别处没得置办,哪一套官服不是少则数十两,多则数百两上千两。”
紫鹃奇道:“二老爷的俸禄竟比姑娘还少?咱们姑娘一年还有二百两呢!”
美景莞尔道:“不然怎么说皇家的册封尊贵呢?亲王一年一万两的俸禄呢!咱们姑娘是按郡主的例,若是按县主的,一年的俸禄一百余两。”
紫鹃惊叹了两声,道:“怪道贪官儿多,原来俸禄竟养不活自己,连官服都穿不起。”
美景正色道:“穿不起官服并不是养不活自己,更不是贪污受贿的理由。一则冬春和夏秋两季官服,一穿至少便是三年,不必年年置办新的,也用不着置办极贵的,便是借官服来穿也不受歧视。二则除了俸禄,另有朝廷颁发的禄米,冰炭敬也都有,三节两寿亦是人之常情,毕竟是有来有往。三则大户人家出身的官大人不必说,自有庄田等进益,即便是寒门出身的学子,来钱的正经门路也好多着呢,在书院挂个名儿也有束脩可得,尽够过日子了。因此,凡世间的贪官都是自己想着锦衣玉食,是本性所致,而不是世道所迫。”
紫鹃握着嘴笑道:“罢了,罢了,我一句话倒引出姐姐一段长篇大论。”
黛玉才要开口,忽有二门的婆子跑进来,礼都没行,只递上拜帖,气喘吁吁地道:“姑娘,门外来了一顶轿子,递了帖子来,说是姑娘的旧相识。”
黛玉纳闷道:“我有什么旧相识?他们又是怎么知道我在自己家而非荣国府?”
一面说,一面展开拜帖,待看清上面所写,猛地站起身,一叠声地吩咐道:“雪雁留在屋里看着人预备茶点瓜果,美景、紫鹃你们带人随我出门迎接,命人大开中门。”
一听大开中门,美景等人便知来客非富即贵。
主仆人等一片忙乱,迎了轿子进二门,待轿夫退下,轿子左右相伴的几个丫鬟打起帘子,福寿公主出来,素衣素服,一面亲手扶起正欲拜她的黛玉,一面含笑道:“玉儿,我来瞧瞧你,一别近年,可安好否?”
黛玉道:“多谢公主惦念,蒙圣恩父荫,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