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慧交代完智能儿的下落后,又告诉黛玉说,忘尘师太素来爱护女子,无论僧俗贵贱,故有杀鸡儆猴之心,水月庵的藏污纳垢的事情必定人尽皆知,方可警示世人,只是水月庵的净虚老尼常来荣国府走动,到时候怕连累了贾家的名声。
当着惜春的面儿,圆慧还有一句话没有说,那便是黛玉客居荣国府,贾家没了名声,黛玉当然也会受到影响,所以忘尘师太才会遣她过来与黛玉详说。
惜春冷笑一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倘若立身正,怎会受连累?”
黛玉也点头道:“名声,身外之物尔。”
圆慧心中一宽,道:“虽说净虚是罪魁祸首,门下徒弟有不少被强迫的,但也有许多小尼姑们不清白,是心甘情愿的,就似那智能儿一般,动凡心在前,并非受净虚所迫,后来才是。我们住持说,她们年纪小,过于责怪未免太重,先使人好生教导,若能改过自然好,若已定性改不过来,等她们大几岁便叫她们还俗,省得玷污了佛门清净之地。”
黛玉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住持师太大慈大悲,有观音菩萨普度众生之德。师太回去告诉住持师太,若有信女能帮得上的,尽管开口。”
圆慧莞尔道:“施主顾着自己即可,我们住持有需要的时候,多的是人愿意伸手。”
黛玉想到忘尘师太出家前乃是皇家的公主,极受当今尊重,自然理解圆慧的口气,若非重来一世,她也不会知道这些事情,因为贾母等人从来不提。作为井底之蛙,不知天之高地之厚海之阔,黛玉不禁生了出去走走的心思,不枉这重来的一世光阴。
待圆慧告辞后,惜春在黛玉房中静坐半日,始终一言不发,倒将日后剪了头发随智能儿做尼姑好求清净的心思绝了。
黛玉不知惜春心中所想,也无从安慰。
没过两日,水月庵藏污纳垢的事情传开了。
因为达官显贵之家的女眷绝大多数都是极少出门,便是出门,也是应酬交际,或者去寺庙庵堂上香拜佛,所以水月庵之事出来后,简直是人人自危,别说自家的女眷竟被外男看了去,就是接触那些做暗娼的尼姑,也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
贾母也叫来凤姐并黛玉湘云三春等人,叮嘱道:“日后不许再去尼姑庵里上香,有那份工夫,不如在家里吃斋念佛,若有尼姑庵里头的姑子来要香例银子,一概撵出去。”
时常来贾家的除了水月庵的尼姑,还有地藏庵,如今水月庵没了,地藏庵犹在。
凤姐连连点头,道:“老祖宗只管放心,有我看着呢。”
凤姐早在净虚被抓的时候就吓得魂飞魄散,生怕她把自己包揽诉讼之事供出去,至于会不会把王夫人从前做的事情供出去,她就不管了。所幸,忘尘师太主要是针对尼姑为娼之事,而净虚也怕得罪人,并未说出替王夫人和凤姐等人拉纤所打的官司。
可巧薛姨妈和宝钗也在贾母房中,听了贾母的话,踌躇片刻,薛姨妈忍不住道:“听老太太这么说,宝丫头正要去牟尼院探望香菱,如今竟不能去了?”
听到牟尼院三个字,贾母眼中精光一闪,微微笑道:“倒也不必因噎废食。况且,牟尼院与别的庵堂不同,那是公主和达官显贵之家女眷修行的地方,谁敢做那些劳什子事?若不是这样,我也不同意进京后便住在那里的妙玉师父来咱们家。”
薛姨妈闻言,面色为之一缓。
第二日一早,黛玉正临窗梳妆,听说宝钗乘车出门,前往牟尼院探望英莲。
端午节过完后,江南一带进上的船只便起程回南,黛玉想到甄娘子意欲带英莲回乡恢复原籍,本想托人送她们随之南下。不料,甄娘子年纪老迈,受了十年颠沛流离之苦,身子已有所衰败,突然找到英莲,又过于欢喜,一场大病汹汹来袭,母女两个便没能回乡。
黛玉素知宝钗是无利不起早的主儿,对于宝钗的举动并不觉得意外,她所求的利和凤姐所求的又不一样,且因自幼读书识字,手段更高一等,总会出现皆大欢喜的局面。
因此,黛玉不在意宝钗之谋,去给贾母请安时,倒是史湘云嘟囔说怎么不带她一起去。
贾母含笑道:“傻丫头,你宝姐姐看望英莲,她们是旧情分,你跟去作什么?外头热得慌,不如陪我和你林姐姐在家吃荔枝。”
史湘云剥了一个荔枝递给贾母,正欲说笑,忽有史家打发人来接她。
贾母忙命进来,没有发现史湘云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但因恐史家下人看到告诉婶娘,嘴角翘了翘,勉强扯出一丝笑容。黛玉心细如发,看在眼内,然而她无意与史湘云深交,即使她清楚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
虽然,无论是前保龄侯夫人还是如今的保龄侯夫人都没有苛待史湘云,但是娘俩之间终究隔着一层肚皮,再好也是隔靴搔痒,下人自然不会奉承史湘云这个父母双亡的孤女。
迎探惜三春亦无一人挽留史湘云,唯独宝玉看着史湘云带着翠缕收拾东西,十分不舍。
史湘云心里浸着一缸泪,却不敢从眼里流出来,又因史家打发来接她的人亦在房中帮忙收拾箱笼等物,少不得强笑着劝宝玉,道:“又不是没经历过分别,作这样的姿态作甚?我还有来的时候呢。只是不巧,偏宝姐姐今儿出门去,不能向她道别了。”
宝玉道:“等宝姐姐回来,我替你向她道别。”
史湘云听了,不禁一笑,倒将泪意逼了回去,道:“哪有你这样的?你又没出门,又没分离,道什么别?竟是别叫人笑话了。”
无论如何依依不舍,衣裳铺盖终有收拾完的时候,黛玉宝玉并三春等送至二门外上车。
却说薛宝钗到了牟尼院,早有英莲在门外坐着等候。
英莲素来温柔娴静,况年纪又不大,很记着在宝钗身边过的两天好日子,昨日听圆慧师太说宝钗今儿来看她,她受宠若惊,一大早就在门口等着,唯恐错过了。
宝钗在门外下车,举目见起身迎上来的香菱着缁衣登芒鞋,浑身上下没有任何花翠绫罗,更显出清水出芙蓉的风流袅娜,眉间一点红衬得她宛若菩萨跟前的龙女,十分可人,且举手投足之间也多了一份在薛家几年从未有过的气度。
英莲笑道:“姑娘可算来了,快请进。我娘病着,起不来床,不然也会亲自迎接姑娘。”说到甄娘子之病,她脸上的笑容减了好些,眉梢眼角多了一丝愁绪。
宝钗道:“我就是来看看你。”
英莲请她进了自己娘儿俩住的禅房,里头极是简陋,除了木榻小几就是蒲团,娘儿俩起居坐卧都在此处,倒是英莲离开荣国府时带出来的两口朱漆箱子十分醒目。
甄娘子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其实比起刚发病的时候已经好了许多,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仍需静养,见到宝钗进来,挣扎着下床给宝钗请安,宝钗忙叫英莲道:“香菱快扶着你娘起来,我年轻,当不起这样大的礼,仔细折煞了我。”
甄娘子也没勉强,回到床上倚枕而坐,轻声道:“小姐唤她英莲罢,虽说尚未恢复原籍,但等我们回南,终究是要恢复的。”
宝钗听了,连忙改口。
接下来慰问了甄娘子几句,又与英莲说了些家常闲话,宝钗提出拜见住持之意,意欲捐一笔香火银子给牟尼院做夏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