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嬷嬷皆是积年的医婆,虽无妙手回春之能,但妙玉之婢不过是染了风寒,几剂药下去,休养三五天,便好了大半,接下来只需静养即可。
因妙玉性格孤僻冷清,不合俗流,黛玉即使佩服妙玉之才,也没有故意借此接近。而妙玉本性高傲,更未因为黛玉是皇家册封的县主兼世间少有的美人就对她和颜悦色,只命身边的老嬷嬷送了一块澄泥砚给黛玉作为谢礼。
黛玉把玩片刻,递给雪雁道:“一会子抄经就用这个。”
雪雁自幼伴随黛玉,也有几分眼力,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惊道:“这不仅是上好的,还是旧时候的供品,我瞧底下有印记呢。”
黛玉道:“旧时候的也好,如今的也罢,一块砚台而已,皆是写字之用。”
雪雁笑道:“姑娘总说东西是物尽其用,不必计较新旧,可新的和旧的就是不一样,不然怎么总有人想要千年的宝砚,而不是外头二两银子一块的砚台呢?就像老爷在世时说的,收藏那些子古玩字画,为的是了解那时候的人文风貌。”
黛玉莞尔道:“雪雁,你的言语见识已有些意思了。”
一句话夸得雪雁眉开眼笑,一面将砚台置于案上,一面道:“那可不,人都说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贴身服侍姑娘那么些年,自然沾了姑娘身上的灵性儿。哪怕不得姑娘三分灵性儿,只一分也够别人夸我了。”
主仆正说笑,忽然美景进来说道:“姑娘,留在姑苏的人送信来了。”
黛玉一怔,忙问什么信,人在何处。
美景回答道:“是老管家寄来的。送信的人在门口候着,不是别人,正是老管家的小儿子宝柱,姑娘见过的。宝柱先去了咱们自己家,听说姑娘在这里不在荣国府,便直奔这里来了,偏因这里是尼姑庵,不敢进来。”
黛玉听了,道:“信接进来了不曾?”
美景点点头,双手奉上一个小小的掐丝珐琅匣子。
黛玉接在手里打开,取出厚厚一叠书信,展开瞧了瞧,不觉呆住了。
紫鹃雪雁等人忙问怎么了,黛玉看着她们,道:“我问你们,咱们家去那一年,谁在说闲话的时候跟家里的人提过香菱?”
众人沉默片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解其意,独雪雁想到了什么,道:“姑娘,是我说的。去年咱们好容易回家了,少不得有人问我在荣国府里的日常见闻,我就说了些。因薛家进京赫赫扬扬,人尽皆知,我提过他们家进京的缘故,想是那时候说到了香菱。姑娘,老管家在信里说起香菱了?说香菱作什么?”
黛玉叹道:“咱们家设的一个粥棚收容了一个贫婆子,娘家姓封,夫家姓甄,因夫家败落了,相公随着跛足道人出家而去,娘家亦不容她,只得出来乞讨。她不肯白吃白喝,就帮着粥棚烧水做饭蒸馒头。不知哪一日说闲话,提起了香菱,她就哭了,说她有个女儿十年前走失了,这些年一边乞讨一边寻人,再没找回来,可巧那女孩子眉心就有一个胭脂痣。”
众人听了,顿时大吃一惊,异口同声地道:“莫非香菱就是她女儿?”
紫鹃道:“若果然是娘儿俩,得以团聚的话,不知道香菱如何欢喜呢!这几年,和香菱一处顽,瞧着她是个憨的,可常听她说不记得家乡父母,也不知道自己是谁,私底下每回说了,没有不落泪的。姑娘,那甄娘子现在何处?”
黛玉道:“随着宝柱一块儿来京城了。”
众人奇道:“也来了?就在京城?”
黛玉点点头,只听美景道:“怪道方才我见宝柱身边跟了个老婆子呢。我原想是有什么话,宝柱一个小厮不方便说,故打发个婆子来,可瞧着又不是咱家的人,难道竟是甄娘子?”
黛玉道:“想来是她。甄娘子不确定香菱是她女儿,只是那颗胭脂痣让她念念不忘,说世间有这痣的人不多,总要亲身过来瞧瞧。若不是,就往别处寻去,若天可怜见,竟是她女儿,得以相见就是死了也甘心。美景,你快去请甄娘子进来,让宝柱稍待片刻。”
美景答应一声,果然请进一个鬓发如银的老婆婆,满面皱纹,瞧着竟比贾母还显得老态龙钟,颤颤巍巍,衣着打扮倒还干净,举止也甚是得体,瞧着就知来历不俗。
甄娘子跪下就给黛玉磕了两个头,含泪道:“求县主恩准,叫我见见那位香菱姑娘。”
甄娘子这样开门见山地恳求,大大出乎了众人的意料,但在黛玉看来,却在情理之中,世间为父母者,哪有不思念儿女的?忙从蒲团上起身,道:“娘子快别折煞了我。美景,快搀起来,紫鹃看座,雪雁倒茶。”
紫鹃移了一个蒲团过来,雪雁也倒了茶,但是美景却没有将甄娘子扶起来。
甄娘子执意跪在地上,呜咽道:“我知道我这回来又这样恳请,实在是过于唐突,便是县主使人撵我出去也应当。然而,儿是娘的心头肉,我这块肉离身十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她,我不知她是生是死,是好是歹,日日夜夜没睡过一个好觉。好容易得知了这样一个消息,年纪来历又对得上,再不敢耽搁,死皮白赖地求徐老爷托人送我上了江南送货的船进京。”
黛玉听得心酸,其他丫鬟们也没有不掉眼泪的。
拿着手帕拭了拭泪,黛玉道:“娘子请起,若不起来,咱们怎么说话呢?”
甄娘子方擦了一把眼泪,告罪两声,坐在蒲团上,与黛玉相对,道:“县主,我不求别的,就想见见她,想知道她是不是我女儿。”
黛玉问道:“娘子说香菱年纪来历对得上?”
甄娘子点头,忍痛叙述道:“不瞒县主,我女儿小名儿叫英莲,今年十四岁,四岁那年的元宵节,下人霍启带着她看花灯再没回来过。那位香菱姑娘今年也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又是在金陵被拐子卖给薛家的,眉心也有一颗胭脂痣,可不就合上了?我们家原是姑苏人氏,她爹姓甄名费,字士隐,在当地也算是个望族,只是英莲不见的那年三月十五葫芦庙炸供,一场大火把家业都烧没了,没奈何才投奔了我娘家去。县主若不信,就打发人去问问那个贾雨村,他和我们家老爷是至交,当年他进京考试还是我们家给的五十两银子和冬衣做盘缠。后来他做了官,我们老爷已出家去了,他就纳了我那个贴身丫鬟娇杏做妾,听说如今已经扶正了。他做官那时节,送了不少谢礼,也说替我寻女儿的,只是渐渐没了音讯。”
黛玉倒是没想到贾雨村竟是甄家的旧交,念及贾雨村之性,她便向甄娘子道:“贾大人与我有一年师生之分,如今又和我舅舅家连了些瓜葛,好似得了二舅母的哥哥累进保本,现进京做了大司马。我且问娘子一句,贾大人可曾见过令千金?”
甄娘子道:“我家老爷常请他到家里吃酒,一来二去的,自然见过。”
黛玉蹙了蹙眉,道:“既然见过,为何当年贾大人上任判案时不曾有任何表示?难道没有认出香菱来?只怕娘子不知道,香菱身上有个案子,当然,罪魁祸首并非香菱,就是薛家大爷打死人命。死的那个人也要买香菱,原是拐子要将香菱卖给两家,偏先卖给他,后卖给薛家,两家都只要香菱不要钱,故打起架来,那人不敌薛家,当场就被打死了。”
说到此处,黛玉不知想起了何事,又自言自语道:“倒是我糊涂了,贾大人上任时,薛家早就离开了金陵,贾大人未必见过香菱。”
甄娘子却是痛哭失声,道:“虽不知香菱姑娘是不是我女儿,只是听到她这样的命运,我就心痛难耐。她受这样的委屈,我的女儿下落不明,不知又受了何等苦楚。我这辈子不求别的,在死之前能见我女儿一面,我就瞑目了。”
黛玉叹道:“娘子先歇几日罢,待我回府就带你见香菱。一则我如今正为亡父超度,二则须得家去瞧瞧,竟不能现在就去。”
甄娘子道:“十年都等过来了,如今知道香菱姑娘平平安安,我也不急在一时。”
黛玉道:“娘子须得心里有底,香菱若果然是英莲姑娘,只怕没那么容易脱身。”
甄娘子忙问为何,美景在一旁答道:“我们今年来京城到了荣国府就听说了,那薛家的老太太摆酒唱戏地请客,将香菱姑娘给薛大爷做了妾。薛家那样霸道人家,能放了香菱姑娘离开?当初可是为香菱姑娘打死了人。”
甄娘子听完,忍不住又哭了,呜咽道:“造孽呀!可怜的孩子,现今明堂正道地做了妾,明儿正室夫人进门可有她的容身之地?”
美景不屑地道:“他们本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家,但凡是正经人家就不会这样乌烟瘴气地闹腾,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家打死人似的。”不仅公子小姐个个礼数粗疏,又弄出一个金玉良缘,敢问世间有几门大户人家作为女方上赶着男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