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倏忽而尽,众人在贾母房中用过晚饭后,又陪笑片刻,方各自告退。
因在这场口角中,黛玉言语间锋芒毕露,丝毫不让史湘云,故到晚间时,史湘云赌气睡在贾母上房的碧纱橱里,不似从前那般和黛玉同住一处。
黛玉并不在意,她早决定不再俯就史湘云了,倒把惜春留在自己房里了,道:“虽已正月下旬,但傍晚的时候我看天阴阴的,又比昨日冷了许多,只怕夜里起风下雪。妹妹不妨在我房里住一晚,明儿一早咱们两个一起去给外祖母请安问好,岂不便宜?”
前世的这一日夜里就下了大雪,次晨三春来给贾母请安并吃饭,回去后惜春便染了风寒,请医问药,身边又没个知冷知热的亲人照顾她,好不凄凉,惜春之孤僻冷漠亦源自于此。
惜春何尝愿意顶着寒风来去,只是住得远,又不能自己做主,今闻黛玉此语,登时欢喜不已,偏她不能外露,于是咳嗽了两声,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正对黛玉,故作严肃地道:“明儿早上若有碧粳米粥配着好鹅掌鸭信吃,我今儿晚上便不走了。”
黛玉笑道:“妹妹就这样等不及?早上只怕得在外祖母房里吃。”
惜春叹了一声,道:“姐姐说的也是,谁叫家里来客了呢!老祖宗又爱看这样花团锦簇的场景。也罢,咱们晌午自己吃,不叫他们知道,馋死他们。”
黛玉抿嘴一笑,道:“鹅掌鸭信是什么好东西?像谁没吃过似的,二哥哥早在他姨妈那里吃了不知多少回。既然咱们两个单独吃,午我叫二门的小厮去市肆买只刚出炉的烤鸭回来与妹妹尝尝,或者买只荷叶黄泥裹的叫花鸡,别有一番风味。府里自然不是没有,只是饭菜做得过于精细,倒失了本色。外面许多食物则是十分美味,就怕妹妹嫌脏。”
惜春道:“府里未必干净,哪敢嫌外面的脏?只怕外面更干净些。烤鸭我自是吃过,叫花鸡却是何物?莫非姐姐吃过?我竟不知姐姐什么时候吃的。”
黛玉叹道:“先父在时,我们父女两个常往市井里头见识世故人情,尝过不少府里没有的食物,见过不少府里没有的东西,我还收着好些市井里卖的顽器呢。说起叫花鸡妹妹不知道,若说起另一个名儿怕妹妹就想起来了,就是府上常说的富贵鸡。”
惜春道:“富贵鸡我知道,往常酒席上就有这道菜,我爱吃得很。只是我不明白,怎么一只鸡倒有两个名?一贫一富,简直是天壤之别。”
黛玉笑道:“典故倒也有,晚上睡觉时我告诉你。不过依我看来,世人就是嫌叫花鸡三个字粗俗,难登大雅之堂罢了,却不知大俗即大雅,富贵鸡未必就不俗。”
惜春道:“我等着姐姐的故事。”
说毕,喜滋滋地与迎春、探春说了一声,正欲派人去拿铺盖妆奁等物,黛玉便道:“咱们姊妹两个一床睡岂不暖和?拿什么铺盖。倒是得使人把你的脂粉妆奁并换洗的衣服拿过来,我因守孝,屋里没有我用的脂粉,又不能让你用丫头们的。”
探春瞧了惜春几眼,道:“不必派人去拿,我打发人送来。”
惜春极口道谢,于是探春便和迎春携手而去,而惜春则同黛玉回房,临睡前果然如愿听到朱元璋和叫花鸡的典故,心满意足,自是一夜好眠。
次晨早起,惜春启窗看时,外面银装素裹,昨夜果然下了雪,如今仍飘着雪花。
洗漱完,惜春的奶娘打发人给惜春送来大红猩猩毡斗篷并羊皮靴等,黛玉瞧了一眼,回头对惜春道:“想是前些日子暖和,妹妹的斗篷便收起来了,放了这几日没见日阳,竟觉得有股味儿不好闻,到了老太太屋里难免不雅,叫人笑话妹妹。妹妹若不嫌弃,我箱子里有件去年秋天做的没上过身,前两日才晾过一番,送与妹妹穿可好?”
其实不是斗篷上气味难闻,而是黛玉觉得斗篷有些旧了,应是去年府里按例给惜春做的冬衣,虽然只穿了几个月,但是经年节烟熏火燎,惜春年纪又小,难免有所疏忽,风毛出得不好了,怕也没人发现下摆有两个针眼大的黑点子,仿佛是火星子迸溅到上面烧的。
惜春听了黛玉的话,问道:“姐姐怎么不留着自己穿?送了我,姐姐就穿不得了。”
黛玉叹道:“做衣裳的时节我父尚在,故颜色艳丽,如今我守着孝,哪里穿得?等两年我长高了也不能穿。原想送人,又恐她们嫌弃说我不穿的才给她们,且身量也不相对。如今我和妹妹好,才敢在妹妹跟前说这等放肆之语,不怕妹妹笑话。”
惜春一听是林如海在世时黛玉做的衣服,料想她提起林如海必定伤心,忙安慰几句,然后笑道:“姐姐是个清净洁白人,我嫌什么?等闲还没有这样的好衣服穿呢!”
黛玉展眉一笑,忙命紫鹃取来,却是一件大红羽缎面紫貂皮里的鹤氅,连着观音兜。
自己刚进府时三春想到自己守孝的身份,衣着素雅,往后如何打扮黛玉便不在意了,毕竟荣国府如今才逢泼天喜事,谁也不敢触霉头,况且惜春比起迎春、探春姊妹来说,在亲戚上又隔了一层,更不必淡妆素服。
年轻女孩子哪有不喜欢鲜艳衣服的,惜春将鹤氅披在身上,对着穿衣镜看了又看,眉开眼笑地对黛玉道:“偏了姐姐的好衣服,果然好看得紧,我穿着竟十分合身。”
黛玉笑道:“若不合身,我也不敢给你。”又歪头打量了惜春片刻,说道:“这衣裳是红的,配一条绿丝绦才好看。”说着,命雪雁拿出一条攒心梅花结子翡翠宫绦,亲手与她束在腰间,长长的穗子垂将下来,减去冬衣的厚重,增添几分飘逸和雅致。
才系好宫绦,黛玉忽觉手背略有凉意,却是几滴晶莹的泪珠落在上面,抬起头看到惜春满面泪痕,不由得道:“妹妹怎么哭了?莫不是嫌不好看?不好看咱们换一条便是。”
惜春哽咽了两声,犹未开口,听见人道:“宝二爷来了。”
惜春慌忙掏出手帕子,才拭了眼泪,略收拾一下,姊妹俩到了外间,门上青绸软帘掀起,宝玉披着大红猩猩毡蹦进来了,头束金冠,身穿绣服,越发显得面白眼清,秀色夺人。
宝玉搓了搓手,又在原地蹦了两下,黛玉道:“这样冷?”
宝玉点了点头,叹道:“可不是!已经春天了,倒下起雪来,风也如刀。原打算今儿一早去北静王府的,这样大雪下着,也去不成了。上回我给妹妹,妹妹扔了不要的鹡鸰香念珠就是北静王爷给的,竟是个出奇秀丽的人物,不合俗流。”
黛玉蹙眉道:“在我们跟前说这些作甚?二哥哥,你是与人约好了去呢?若是已经约好了登门造访,却因下雪就不去,岂不让人小觑了你,认为你看轻了他们。”
宝玉道:“倒不曾约定,北静王爷上回说不用使拜帖,只要他在家,直接登门即可。”
一句话才说完,就听宝钗道:“大雪的天,宝兄弟要去哪里?冻着自己倒不好,惹得姨娘担心。”一面说,一面掀了帘子进来。
宝玉道:“姐姐来得这样早?才我进去,老祖宗还没起呢。”
宝钗道:“这会子想是起来了,我过来时,听上房正要热水呢。”
听闻此语,黛玉、宝玉等忙一起去上房,果然见到贾母梳洗完毕,史湘云也起来了,见到她们几个,十分欢喜,叽叽喳喳地叫哥哥叫姐姐。又过一时,邢夫人、王夫人并李纨、凤姐、迎探姊妹相继到了,济济一堂,不消细说。
用毕早饭,凤姐轻轻扯了黛玉衣袖一下,两人走到角落里,只听凤姐悄声道:“前儿妹妹不是说清明节前后想去庙里焚香拜佛么?我叫你哥哥留意了,铁槛寺虽是咱家的家庙,里头却是鱼龙混杂,竟不好去,离那不远的水月庵难保干净,倒是西门外的牟尼院极清净,又都是女尼,且有许多都是官宦人家小姐出家修道的。若是妹妹愿意,定下上香去的日子,我打发人提前去牟尼院说一声,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
黛玉想了想,道:“多谢嫂子用心,我必然要在清明节前十天半个月去的。一会子我请问外祖母,待外祖母应允了,嫂子再打发人去牟尼院送帖子。”
贾母道:“着人提前打招呼,再他们早两日去打扫干净,去的时候多带些婆子。”
凤姐遵命,吩咐人去牟尼院送帖子,以示尊重。
惜春有心跟着去,又恐扰了黛玉的清净,悄悄地对黛玉道:“我想着,姐姐是为姑父超度的,我就不去了。姐姐好容易出门一趟,我有一件事想托给姐姐。”
黛玉问是什么事,惜春道:“二姐姐年岁大些,三姐姐志气高,偏两人自顾不暇,我小时候只智能儿愿意同我顽,我还说要剃了头发去和她做姑子呢!旧年她随着师父常来,今年却不见她,我问她师父总不说,想请姐姐出门后使个人去打听打听,知道个好歹。”
黛玉点头答应了。
惜春又把攒的几两月钱拿给她,道:“姐姐替我给姑父上炷香,或者叫师父们念几天经。”
黛玉心中一酸,道:“你又没有几个钱,给我了,你拿什么花呢?别以为我不知道,府里采买的脂粉皆是不堪之物,你们都得另外花钱买。”
惜春不在意地道:“我年纪小,能使多少?上月的还剩许多呢。”
黛玉只得收下,郑重道谢。
定了二月十八出行,接下来黛玉便为上香拜佛做准备,主要是将经书抄完,然后预备香火银子并给牟尼院的师父们做衣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