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一过,年节就算结束了,不提仍有多少公侯应袭之家宴请贾府中人吃酒看戏,却说黛玉自打借老父之荫被朝廷封为县主,明面上又携了许多财物重回荣国府,不独邢、王夫人等待她越发和蔼可亲,便是下人们亦多存敬畏之心。
过了几日,有礼部奉旨将黛玉按郡主之例应有的俸禄绸缎等,乃是俸银一百两,禄米一百斛,俸缎十二匹。同时,又奉旨命尚衣监等前来给黛玉量制礼服常服并送车轿等物,一应所需皆从皇帝内帑所出,无需黛玉自费,贾政等喜得连呼圣恩隆德。
因此,贾家下人的态度更为恭谨殷勤,黛玉想吃扬州菜,大厨房里就不会送上金陵菜。
这日在贾母房中用过早饭,漱了口,乘人不备,惜春蹭到黛玉身边,扯着她的衣袖,悄声道:“好姐姐,晌午我到你房里吃饭可好?”
黛玉笑道:“妹妹陪我一起吃饭,自然求之不得。”
一来贾母房中人来人往,纵使贾母不管事,每日也有许多人前来奉承,嘈杂之声盈耳不绝,二来黛玉孝中坚持茹素,即使大家同席,她眼前若无素菜,便一口不吃,故近来除了偶尔早上陪贾母用些素粥莼羹等物外,余者多在房中自用。
惜春喜不自胜,片刻间便露了痕迹,小声道:“桂花鸭味极美。”
黛玉听了,不禁莞尔,亦悄声回道:“一会子我打发紫鹃去大厨房,叫她们做一只鸭子送上来。妹妹还有什么想吃的?”
惜春兴奋地道:“明儿若能吃上糟的好鹅掌鸭信,至美也。”
黛玉拍了她胳膊一下,笑道:“今儿晌午的饭还没吃呢,你倒想着明儿了。”
迎春生性懦弱,从不表达自己的意愿,探春生性要强,处处依着当家主母的眼色行事,独惜春年纪小,未免贪吃些,才来找黛玉,乃因三春姊妹皆是随着贾母吃饭,不能单独点菜,且贾母年迈,多系软烂之食,非年轻人所喜。
晌午时分,跟贾母说了一声,惜春在黛玉房中如愿吃到桂花鸭,又随黛玉吃了一碗玉色的燕窝汤,顿时喜笑颜开,连声道:“这汤好,和老太太房里偶尔吃的燕窝粥大不相同。”
黛玉笑道:“粥是甜的,汤是咸的,相同才是怪事。”
惜春摇头道:“不一样,味儿就不同,也不是没有甜汤。这汤是怎么做的?既清且鲜。”
紫鹃在一旁笑道:“每碗用上等燕窝二两,先用泉水烧滚了泡发,今儿用的是玉泉山的泉水,再用银针挑去里头的黑丝、绒毛等杂物,最后用鲜蘑菇汤滚之,色至如玉方好。我们姑娘吃素,才这么做的。明儿姑娘来尝尝叫人用鸡汤或者火腿汤做的,又是一样风味。”
惜春吐舌,道:“原来一碗汤竟有这么多讲究。燕窝贵重,非家常所食之物,明日就不用做我的了。”言下之意却是还要来黛玉房中吃饭。
黛玉道:“你若这么说,明日就不必来了。若是叫你一碗燕窝都算计着吃,我成什么人了?你放心,别的我也没有,燕窝却是管够。”因燕窝确实对症,是滋补佳品,林如海生前给她备了许多,又叮嘱她吃完了再叫心腹亲自去买好的,不用贾家的或者薛家送的。
惜春笑嘻嘻地道:“既这么着,我就偏了姐姐的好东西,明日就吃火腿汤滚的燕窝。”
正说着,忽有人通报说:“史大姑娘来了。”
惜春眉头一皱,道:“她怎么来了?”
三春因黛玉来荣国府不得不从贾母院中挪至王夫人后面的三间小抱厦内居住,又兼上顾王夫人等人的心事,惜春年纪小,皆随迎探二人行事,未免都对黛玉淡淡的。可是,纵使来往不亲密,也终究是中表之亲,况黛玉极懂礼数,非骄狂之人,自然滋生一份情谊。
比起黛玉,她们更不喜自幼便长在荣国府的史湘云,那才是占据了贾母心思最多的姑娘,一直压在她们三姊妹头上,言谈举止往往肆无忌惮,若有不当之语出口,别人都说她心直口快,认真和她计较了倒成了自己的不是。后来黛玉进府,成了贾母的心头肉,宝玉和黛玉又是最好,史湘云出了孝再来时地位大不如从前,彼时三春心胸大快。
就是因为如此,除了探春因王夫人之故素与宝钗亲厚,仍远着黛玉外,迎春、惜春二人心中对黛玉的观感远远强过史湘云并薛宝钗,只不敢表示,惜春也是现在才敢亲近黛玉。
黛玉听了惜春的话,笑道:“正月未完,想是老太太接了她来的,在史家,终究不及这里自在。走,咱们去老太太房里,仔细去得晚了,别人说咱们失礼。”
才与惜春出了房门,黛玉便见迎春和探春、宝玉步入阶下迎了史湘云进上房。
黛玉前世和史湘云同病相怜,处处厚待史湘云,谁知自始至终都未曾得到史湘云的善待,反倒多次受她讽刺,所以今生没有亲近史湘云的心思,只挽着惜春的手慢慢走到贾母房中,却见宝钗亦在里头坐着,一脸微笑地看着史湘云站在贾母跟前大说大笑。
史湘云身上穿着一件簇新的大红撒花斜襟皮褂子,下着松花绫面裙,外面一根宫绦系着金麒麟,金红两色交相辉映,十分灿烂辉煌。
反观宝钗,上穿葱黄对襟短棉袄,下着蜜合色掐边棉裙,外罩茄紫对襟褂子,一色半新不旧,人尽皆知的金锁连着璎珞仍旧藏于衣内袄上,不露半点踪迹,油光漆黑的好头发挽着家常髻,只插着两根紫金簪子,再无花翠,格外朴实无华。
再看迎春和探春虽然是一样的钗环裙袄,且衣着的颜色偏于淡雅,但看起来极有大家气派,与上房里富丽堂皇的陈设相得益彰。
黛玉犹未看完,便听宝玉道:“林妹妹来了,快进来坐,门口风大。”
一语未了,房中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黛玉,见惜春和黛玉同时入门,迎春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却在看了探春一眼后,没有开口。
史湘云歪头打量黛玉片刻,忽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笑道:“林姐姐,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从前听到我来,姐姐和二哥哥早迎出去了,怎么方才没见姐姐?莫不是姐姐如今做了县主,身份尊贵起来了。”
黛玉见坐在那里的宝钗在听了史湘云的话后抿嘴一笑,虽然并不是嘲笑的意思,但黛玉记着前世之恨,不想让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遂道:“妹妹怎么不问你宝姐姐为何不去迎你?我和四丫头从房里出来,只见到了二哥哥和二姐姐、三妹妹。”
前世,宝钗一回都没出门迎过她,她还是把宝钗当作亲姐姐,连没有父母都使得,在宝钗做出不合体统之事时也不心直口快了。自己和宝玉时常亲自出门迎她,又允她住在自己房里,使自己房里的小丫头,又落得什么好?仍是受她刻薄。
黛玉少年时原不懂史湘云为何处处敌视自己,待年岁大了,又历经生死,才明白自己对她的好不过是自己想当然,从自己住到荣国府里使她在贾母和宝玉心目中地位大降的时候起,就已经注定了史湘云不会和自己和睦相处,正如自己的到来令三春住处不得不更替一样。
宝钗听见提起自己,忙摆手道:“你们姊妹拌嘴,可别扯上我,和我不相干。”
黛玉道:“怎么不相干?我和四妹妹没出门迎接云丫头,姐姐也没有,不料她柿子只拣软的捏,不问姐姐,偏来问我。云丫头素来说姐姐的好,若是姐姐屈尊迎了她的大驾,我和四妹妹失了礼,她这么说,我们自然心服口服。”
前世受了一辈子的气,最后枉送了性命,今生多了些依靠,自己何必再委曲求全?横竖自己对史湘云再好都没用,还不如给迎惜这两个交情虽淡却也不曾交恶的姊妹。
黛玉理解迎春和惜春不与自己亲近,因她们与探春同进同出,又住在荣国府,须得看王夫人的脸色过日子,可是,她无法容忍史湘云捧宝钗而踩自己的行为。迎春和惜春虽远着自己,到底不曾伤害过自己,哪像史湘云,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刻薄自己的机会。
自己和她同样父母双亡,同样寄人篱下,不是应该相互理解、相互包容的吗?且她比起自己更好些,毕竟叔父俱在,不失为一个依靠。为何她偏偏那样欺负自己?是因为自己孤苦伶仃,没有人替自己做主?还是彰显她作为侯府千金又有叔父依靠的优越?
人心难测,黛玉不是史湘云,想不通史湘云的心思,但是已无意深想,倒是她的一番话说得史湘云无言以对,干瞪着两只眼。
宝钗掩口笑道:“真真颦丫头这张嘴,刀子一样戳得人心口儿疼。”
黛玉听得极不入耳,前世她便厌恨宝钗一口一个颦儿地叫唤自己,只是自己当时身不由己,而宝钗却有母有兄,又得王夫人和元春的重视,自己唯有装作不知,如今却不愿意再听她口里说出颦儿等字,正色道:“好叫姐姐得知,我姓林,虽无大名,但有乳名为黛玉,号福安,颦颦二字不过是当年二哥哥顽笑之语,姐姐竟是不必再提,免得叫人说我不尊重。”
贾母坐在上面,含笑看着她们姊妹顽笑,并不插口,此时听了黛玉此语,赞同道:“正是,你们姊妹们一日比一日大了,小时候的称呼就该改了,别提小名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