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出阁之时荣国府正是最风光之际,作为国公嫡女,嫁的又是列侯之后,嫁妆何止十里红妆,二十里红妆都不止了,因为贾代善和贾母极疼此女,将林家给的聘礼和各世交应袭所添之妆都放在嫁妆里头了,另外又给了五万两银子的压箱钱。
出嫁后,贾敏陪嫁的房舍田庄商铺等年年都有收益,虽然免不了恰逢天灾人祸的时候,也免不了底下人从中牟利,兼贾敏也有自己的开销并添置梯己产业等,但二十余年来,账面上仍结余了十余万两银子,压箱钱亦在其内。
贾家等人不独盯上了这笔银子,还有林如海留给荣国府作为黛玉衣食之资的五万两。因这些钱过了明路,他们做不得主,又不愿担着骂名,遂请贾母示下,命凤姐与黛玉商量。
此时此刻,他们方发现黛玉在府中住了几年,竟无一个来往亲密且交心的姊妹。
凤姐臊得满脸通红,将外面的话一五一十地转告黛玉,道:“建造省亲别墅的事儿是迫在眉睫,府里的银子实在是不凑手。因此,外面爷们的意思是:暂且借用姑妈姑爹留给妹妹的银子,待各地的租子收上来了便入账还与妹妹。”
黛玉不应反问道:“外祖母怎么说?”
凤姐叹道:“老祖宗只怕委屈了妹妹。”
黛玉淡淡一笑,道:“不过是一时的挪用,既然府上急住了,用便用了罢。我如今寄居在府上,一应衣食起居都是府上供应,那五万两银子自然是府上的了,早用一些时日和晚用一些时日并无区别,不必来问我。”语调仍旧轻柔婉转,听不出喜怒。
比起前世他们静悄悄地侵吞了自己家的所有产业,自己没落一句好,今生他们来问自己的意见再行挪用,即使他们还不上来,外人也知道自己并非一草一纸皆由荣国府供应。
住在荣国府,注定了身不由己。
林如海生前交代过她,她房中之物足够她日后生活之用,不必过于看重身外之物,那钱既进了荣国府,便由他们去,一则她须得在荣国府住好些年,衣食起居全赖荣国府,就当是花钱买了清净,二则贾敏嫁妆中的一些细贵之物并房地契等都在黛玉房里收着,三则荣国府花了她傍身的钱,又还不上来,心虚之下,定会善待于她。
前世人人不知林家的家业,背地里难免有些闲言碎语,但今生人人都知林家特特留了一大笔银子交给荣国府,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谅他们不会做出和前世一样的事情。而且,荣国府不仅不敢害她性命,还得比任何人都希望她平安长大直至出阁。
原因很简单,前世,林家的家业尽入荣国府囊中,那是外面不知道的,或者只江南的一些经手人知道,黛玉死了也不会有人或者只有少数人说他们谋财害命,他们势大,根本不在乎,今生则不同,黛玉若有个三长两短,头一个被怀疑的就是荣国府。再者,十几二十万两银子也不值得荣国府如此,二三百万倒有可能。
又因贾家只用那两笔银子,没说卖掉贾敏的嫁妆,所以黛玉也愿意给贾母三分脸面。
贾家如愿以偿,上上下下都对黛玉交口称赞,说她又体贴又大方,素日里背后说黛玉刻薄小性儿行动爱恼人的话早就不知道被他们丢到爪哇国了。
贾琏带人取走十余万两银子的当晚,鸳鸯进了黛玉的卧室,手里托着两个锦盒。
黛玉严严实实地裹着一件狐腋裘,正伏案抄写经书,想等清明节的时候把经书供到寺庙里去,见鸳鸯悄悄地摸黑而来,忙搁下笔,起身相迎,又命人看座倒茶,说道:“姐姐这会子来可是外祖母有什么吩咐?”
鸳鸯十分谦让,斜签着身子坐了,将手里的锦盒置于几上,笑道:“老太太使我来给姑娘送东西,请姑娘千万别嫌弃。”
黛玉一面问是何物,一面亲自打开锦盒,不觉一呆。
原来其中一个锦盒内装着一整套羊脂白玉头面,色如冬雪,质若截脂,温润晶莹,令人赏心悦目,其中单镯子便有两副,各式大小簪子也有十余支,其余钗环戒指的数量亦不必细说,美玉无瑕,雕工亦是一流,绝非凡品。
另一个锦盒内装了一个卷轴,黛玉展开看时认出是吴道子的真迹,老父生前寻觅久矣,不想竟在贾母手里,想罢,道:“外祖母这是何意?如此珍贵之物,愧不敢收。”
鸳鸯叹道:“姑娘快收下罢,若不收,老太太心里如何过意得去?外头使姑娘银子的事儿老太太都知道,有心说不让他们用,又恐他们寻姑娘的晦气,平白惹出无数的是非来。如今由着他们使了,又觉得委屈了姑娘,背地里不知抹了几回眼泪。”
黛玉听了,心中一酸,面上强作笑容,道:“这是哪里的话?原是我自己答应的,也是略尽绵薄之力的意思,请外祖母不必多心。”
鸳鸯倒觉得黛玉可怜了,以前不知道黛玉有钱,认为贾母越过三春善待她,是府里对她的恩德,她应该知足,如今才知道前几年林如海年年都送了钱物过来,头一回来还准备了许多土仪等物呢,黛玉住在这里并不是白吃白喝。也就是因为知道了才觉得可笑可叹,瞧黛玉寄人篱下,钱被用了不但不能说个不字,还得装作很荣幸的模样。
只不过自己是个丫鬟,又是荣国府里的,许多事压根没有她说话的余地,因此听了黛玉的话,鸳鸯忙开口道:“我一会子就这么回老太太。姑娘善解人意,这样体谅老太太的难处,叫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
黛玉幽幽地道:“也不必说什么。”
可巧紫鹃沏了茶送上来,黛玉岔开话题,道:“姐姐不是下面的小丫头子,我就不拿那几百钱来玷辱姐姐的人品了,既来了我这里一趟,且先吃碗茶,明儿有好东西我再想着姐姐。”
紫鹃也曾是贾母之婢,鸳鸯站起身接了茶,道:“多谢姑娘的茶。姑娘有什么事,或者底下人不听姑娘使唤,背地里数落姑娘的不是,只管打发紫鹃找我去,我虽无能,但因借着老太太的光,在府里还算有两分体面,这些子事情倒能解决得了。”
黛玉深感意外,口内道了谢。
这些都是前世不曾发生过的,前世的鸳鸯与平儿、袭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因袭人素来与宝钗亲厚,要跟宝玉过一辈子,鸳鸯也一直远着自己,并未因贾母疼爱自己就有所表示。
鸳鸯离开后,黛玉坐在原处瞅着锦盒默默出神。
紫鹃一面收拾纸笔墨砚,一面道:“二更了,姑娘早些歇息罢,仔细明儿起不来。”
黛玉嗯了一声,指着锦盒道:“吴道子的画收在箱子里,改日鉴赏,首饰则放在外头留着明天戴。”如今她很讲究养生之道,也许是药用得好,也许是嬷嬷药膳做得好,调理这么一年,近来已不大失眠了,素来早睡早起。
次日一早,见黛玉来请安时,头上插着一根羊脂白玉簪子,耳畔打着秋千的耳环也是那套头面里的,贾母心中不觉一宽。
一时邢王夫人、李纨、凤姐并迎春、探春、惜春等都来了,房内瞬间热闹起来。
因拿到银子解决了建造省亲别墅银钱不够的窘状,又因黛玉近来颇远着宝玉,王夫人和颜悦色地道:“大姑娘来得好早!府里近来忙着娘娘省亲的事儿,有什么照顾不周之处,大姑娘体谅些,有什么想吃的想顽的想用的,只管打发人找你凤姐姐去,别外道了。”
说着,又对凤姐道:“年下娘娘赏的缎子,咱家姑娘们都穿不得,我原想只怕要珍藏密敛了,可巧大姑娘到了,你去拿来命针线上的人给大姑娘做两身衣裳。”
凤姐满口答应,笑道:“除了林妹妹,别人也不配穿上身。”
黛玉起身听完,谢过。
用毕早饭回房,先有府里送来的月钱,接着又有凤姐打发人送的缎子来,道:“奶奶说,怕姑娘不喜针线房做的衣裳,故只拿了一半命他们做,这一半缎子交给姑娘。”
黛玉正命紫鹃把钱分给各人,听了这话,一面命雪雁收了缎子,一面命紫鹃随手抓上几把大钱给送缎子来的小丫头,同时她也认出这是那个凤姐过生日时替贾琏看门挨打的小丫头子,道:“回去替我多谢你们奶奶,赶明儿她闲了,我请她吃茶。”
小丫头答应一声,欢天喜地地去了。
黛玉瞧了那两匹缎子一眼,俱是妆花缎,颜色花样倒素雅,遂叫雪雁带人给自己做两身衣裳,上元节时穿,正说着,外面忽有人通报说,陈都司家的太太打发两个女人来给黛玉送礼,问黛玉见是不见。
黛玉一面忙命请进,一面想那陈都司是谁,着实想不起来,只得暂且搁下。
待见了两个年纪在四十上下的婆子,又收了拜礼和帖子单子,黛玉方明了,这陈都司不是别个,正是原任长安守备,现今升任都司。他家公子和张家小姐金哥订了亲,因张家欲攀长安府太爷,登门退亲,两家打官司。后来凤姐得了张家的三千两银子,以贾琏的名义写信给节度使云光,陈都司家忍气吞声受了前聘之物,最终反倒是两个多情儿女死了。
若问黛玉为何如此清楚,乃因前世贾府势颓,陈家曾经上门讨公道,来龙去脉皆昭告世人,也是导致凤姐被休的原因之一,那时陈家的当家人已是总兵了,倒是长安府太爷官职被降了好几个品级,无力与其抗衡,彼时云光也失了势。
只是,林如海从文,陈家从武,一南一北,两家素无往来,今日来送礼所谓何事?黛玉百思不得其解,又不好直白地问,所幸两个婆子甚是爽快,道明了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