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贾琏疾言厉色一顿数问,凤姐心里藏着事,一夜不曾好睡,夫妻二人枕边又说了许多话,至次日一早便起得迟了,彼时贾琏早被贾政贾珍那边叫走了,说有事商议,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凤姐啐了一口,匆匆忙忙地洗漱了到贾母房中。
因贾母尚未梳洗,黛玉、三春并宝钗宝玉等都齐聚在外间,除了宝玉一身八成新的大红衣裳,越发显得面白如玉,眼清如水,好一个浊世佳公子,宝钗仍旧穿着家常旧衣,端庄矜持,三春姊妹则和昨儿是一样的打扮,正围着黛玉道谢。
凤姐迈进门听到了,笑问道:“谢什么?”
探春笑道:“谢林姐姐一大早就打发人送的笔墨纸砚并书籍等物。”
惜春年纪极小,素又冷清,偏今儿十分伶俐,欢喜地接了探春的话,道:“可不是,纸笔书籍等一份一份地写着签子,分送各人,谁都没个挑头。我最爱林姐姐特特送我的一整套画具,我总是凑不齐,这会子可算有了。”
不知怎地,凤姐忽然想起那年薛家送宫花的事儿来,她虽不曾经历周瑞家的送宫花之行,但事后却听人说了一回经过,亦知周瑞家的所作所为,今儿倒像是那日的反击。
念及于此,凤姐问道:“只有你们三个有呢?还是人人都有?”
宝玉插口道:“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有,我也有,宝姐姐也有,别的就不知道了。”
凤姐心中一动,瞥了自打自己进来后就一直端坐着的宝钗一眼,不似其他姊妹并宝玉早站了起来,昨儿自己带姑娘们出去迎接黛玉,似乎宝钗也这样一直在屋里坐着,想毕,笑向黛玉道:“好不公平,林妹妹,怎么偏没有我的?”
黛玉道:“你一个奶奶,和我们待字闺中的姊妹们计较什么?”
宝钗笑道:“正是呢,凤丫头不识字,即便送了这些东西,她也用不得。”
凤姐理都没理宝钗,仍与黛玉说道:“我不依。难道从前我不曾待字闺中过?我也是从闺阁内出来的。既是姊妹们,妹妹就该公平些,哪怕最后给我呢,我也不嫌弃。”
黛玉莞尔一笑,道:“你自己都说不怕最后得了,这会子急什么?脸红耳赤的,你那么富贵的一个人就差这点子东西了?且等着罢,有别人的,自然有你的。你可是管家奶奶,今儿我少了你的,明儿你若少了我的可怎么办?我还得凭着你的心意过日子呢。”
一句话才说完,李纨就进来了,道:“林妹妹,多谢多谢。”
凤姐侧目,道:“大嫂子,你又谢林妹妹什么?”
李纨脸上增添了一层因受到重视而起的欣然之色,听凤姐问,也没隐瞒,道:“今儿一早,林妹妹打发人送了两份东西到我那里。”
凤姐问是哪来的两份,李纨答道:“一份给我的,多是土仪等物,我瞧了,和给你的相差无几,就是你的颜色鲜艳些,我的素净些。一份是给兰儿的,乃是笔墨纸砚和新书,额外还有一部有姑老爷亲笔批注的四书五经。”后者才是李纨最感激黛玉之处。
贾兰在家学里读书,可贾代儒自打贾瑞死后,便没了心思教学生,时常不往家学里去,再者宝玉又因秦钟病了也不去上学,里头更是乌烟瘴气,偏李纨又没本事将儿子送到别处上学,也不敢提请先生单独教导贾兰,正心急火燎,黛玉所送之书真真解了她的燃眉之急。有林如海批注四书五经,远胜大儒讲解,毕竟林如海是探花郎,经受过科举。
作为王夫人的儿媳妇,李纨不得不站在金玉良缘这一方,行事上须得偏向宝钗,原本她对黛玉淡淡的,如今却是感激涕零,暗暗记住了黛玉的好处。
凤姐不知李纨的心事,听了她的话,奇道:“也有我的?”
紫鹃在一旁笑道:“有,怎么没有?便是没有别人的,也不能少了二奶奶的。”
说完,因黛玉不打算解释,她便道:“姑娘们是一样的东西,我带人送去的,三位姑娘住在一起,宝玉又住在老太太院子里,省却了许多路。老太太、太太、奶奶们又是一样东西,虽然一份一份写着签子,却是依着长幼有序送的,雪雁带人先到老太太房中,然后是大太太、二太太和大奶奶,故二奶奶出门时,东西还没送到。给大奶奶送时额外有兰哥儿的东西,给二奶奶送的还有给大姐儿的,一会子二奶奶回家就见到了。”
紫鹃说一句,凤姐念一句佛,等她说完了,拉着黛玉的手,笑嘻嘻地摇了摇,道:“我就知道,林妹妹是最知礼的,不枉我们好一场。”
此礼非彼礼,黛玉谨守之礼乃是礼仪,而非世俗礼教之礼。
凤姐善妒,最厌后者,尤其世人总说男人三妻四妾本是理所当然等语,亦因她生性要强,不喜三从四德男尊女卑等世俗纲常,所以她就喜欢黛玉的本性,不喜宝钗,乃因宝钗满嘴“女子无才便是德”,以淑女自居,看似遵守世俗礼教,其实她自己最没有礼数和教养。
凤姐和薛宝钗是嫡亲的表姊妹,并且凤姐居长,可是宝钗在人前从未称呼自己一声姐姐,见天儿的一口一个凤丫头,自己不恼她恼谁?当初贾母让黛玉叫自己辣子,黛玉从未如此称呼过,平常不是叫自己嫂子,就是叫自己一声凤姐姐,也只有姊妹间顽笑的时候说得她恼了,才会偶尔骂自己一句凤丫头,其间却无恶意,更非高高在上。
基于种种原因,凤姐一句话都不和宝钗说,谢过黛玉,又笑道:“妹妹有什么想吃的想顽的,只管打发人找我去,别的大事我不能做主,这些却是可以。”
黛玉笑向三春道:“听听,我送她东西不过是一番心意,倒像是收买她的。”
凤姐道:“张开嘴,让我瞧瞧,天生了怎样一口伶牙俐齿。刚才不知道是谁说的,要指着我的心意过活,如今我回应了,又来说我俗了。”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里间传来贾母的声音道:“都过来给我瞧瞧,谁俗了?”
听了这话,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忙去里间给贾母请安。
说起方才的话儿,贾母点了点头,向凤姐道:“正是这么个话,你是管家奶奶,底下那群小鬼都是你管着,你妹妹明儿过得好坏可就全在于你了,别叫我听到有人说你妹妹这里不好那里不是。你好生照料你妹妹,自有你的好处。”
凤姐脆生生地应了,道:“老祖宗您放心,我再不敢怠慢林妹妹。”
黛玉笑道:“正有事劳烦二嫂子呢。”
凤姐忙问是什么事,黛玉款款地道:“我这回从南边来,带了几家下人过来,打算让他们去老宅听候吩咐,跟着我的几个大小丫头倒好,在我房里做些粗活即可,不必府里再派粗使丫鬟给我了,月钱也不必府里出,只那四五个小厮不好安置。”
凤姐笑道:“我当什么事,值得妹妹这样郑重。咱们府里忙着娘娘省亲的盛事,正缺人使唤呢,妹妹自带家人来反倒解了眼前之难。妹妹只管把跟来的下人带过来,我安排他们在各处当差,小厮就安排在二门,妹妹打发人送个信买件东西,都便宜。再者,用不着妹妹自己出月钱养他们,姑老爷可是给了咱们府上五万两银子,够妹妹开销的。”
贾母颔首道:“极妥当,就这样安排。”
黛玉谢过凤姐,吩咐紫鹃通知良辰美景几句,等用过早饭,叫她们和两位嬷嬷一起带着自己带来的家下人等全部去拜见凤姐,过了明路。
凤姐果然妥善安置,后话不提。
黛玉房中除了紫鹃、春纤和几个粗使婆子是贾家安排的以外,余者都是自己人,行事果然方便了许多,不必时时警戒。而且,贾家再不济,也没人失礼到来她房里翻看箱子里藏了什么东西,虽然他们都清楚林如海一定留了体己给黛玉。
徐文渊折变之物里没有林家累世积存的书籍和珍贵的古玩字画,人人心知肚明,虽然藏书阁里留了一部分,但另外一部分肯定是留给了黛玉,三四十口箱子可是摆在明面上了。
如今后宫嫔妃省亲,娘家建造省亲别墅,京城一带的砖瓦木石奇花异卉等价钱翻了几倍,徐文渊回过天子后,忙命人将铺子里积存的货物卖掉,果然如黛玉所言,二三十万进的货物,卖得上百万之巨,其余房舍商铺田庄等作官价亦卖得数十万。
至此,林家家业俱已折变,共得二百三十七万有余。
加上林如海生前捐赠给西北驻军的一笔银子,将近三百万的财物令世人叹为观止,天子龙颜大悦,消息传到贾家人的耳朵里却是惊怒交集。
今生没有林家二三百万的财富,贾家建造省亲别墅很有些捉襟见肘,公中出了一大笔银子,各房亦出了不少梯己银子,又用了旧花园子的栏杆砖瓦木石等,饶是如此,仍不够筹划所用,不由得盯上了贾敏的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