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既死,轰动江南盐道,然登门吊丧者,如同黛玉前世所见一般无二,依然是寥寥无几,所幸一应事务都是林如海生前安排好的,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
贾琏顿时忙到了十二分,一面料理丧事所需之物,一面和登门的林家族人打交道,一面又要招待惦记着林如海旧情分前来的吊丧之人,一面又打发心腹小厮昭儿回京,明面上是回去取大毛衣裳,实际上是请贾母的示下,并捎去林如海给贾母的回信。
赖大两口子倒是留下来说帮衬他一把,未曾回京。
依从林如海所言,内外事务黛玉一概不闻不问,全由贾琏料理,唯知哭灵、守灵。
她八月里染了风寒,一直未曾大愈,如海一死,伤悲之际,痛哭之后,病情顿时有加重的趋势,却不肯离开灵柩半步,又记得林如海生前嘱托,在旁人催促往京城中送遗本时,拿出遗本的同时,挣扎着取出锦囊打开,看完其中内容,不由得泪流满面。
原来林如海死前大悟,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生怕别人为了那点子家业害了女儿的性命,遂推翻之前的筹谋,命黛玉随遗本上书,又交代她说林家户绝,她自己无功于国,一介弱女子所费了了,因念君恩,故将阖家财产悉数捐献给当今,权作军民使费,只留京城、姑苏两处祖宅并贾敏之嫁妆以及自己房中之物作为此后的生活之用。
先前林如海留给荣国府的五万两银子仍然交给贾琏带回,作为她寄居在荣国府的一应开支,给柳从云的那五万两早托明德将军捎去西北了,倒不必在所上之书中提起。
林如海说得明白,他死在任上,停灵必是七七四十九天,那贾琏并林家族人再怎么惦记林家的家产,也不敢在出殡前瓜分家中的产业,而且这段时间在快马加鞭的情况下,很够差役往京城一个来回。当然,即便他们敢动手,到时候朝廷来人,他们吃下去的照样吐出来。
林如海又特地嘱咐黛玉说,让黛玉自己起意捐献家产,是为了让黛玉以此博得今上好感,方便日后庇佑她,也是给今上一个照顾她的理由。
林如海连任盐政,时常和税收打交道,最知国库空虚,各处都急着用钱,在他任上,朝廷可没少从他这里挪银子往别处使。林家的产业不是小数目,之前他仔细整理过一回,外面那些田庄商铺并铺子里的粮食货物等少说价值百余万之数,尚不算黛玉后来所囤之货。而且,府里剩下的那些子东西瞧着不大珍贵,可林林总总折变下来也有七八万两银子。
一二百万的财物比之朝廷所需自是九牛一毛,但可解当今燃眉之急。
林如海又怕事后贾家并林家族人迁怒黛玉,信末特特交代黛玉,若这两家人问起此事始末,就说是他临终前命她上书,和她不相干。
字里行间,全是为父者一片慈心。
黛玉看毕,泣不成声,忙命人备纸笔,据实以奏。
她并没有按照林如海所说,将捐献家产的功劳揽在自己身上,而是说老父临终前念念不忘为国效忠,故遵从父命,以家产作军民之费以解君忧,尽最后一点忠心。
其实,黛玉是想给老父求个死后哀荣,不致像前世那般冷冷清清地下葬。
遗本飞马送入京都,恰逢太上皇退位,新帝登基,正为各处所需之费忙得焦头烂额,忽得此本,无异于久旱逢甘霖,虽说须得些时间接收,却可用来督促拖欠官银者,只是他终究不好意思收臣下捐献的家产,思来想去,便拿着遗本并黛玉之书往上阳宫奏给太上皇知道。
太上皇素来厚待老臣,闻听林如海之死,心下大恸,乃道:“如海几次三番上书辞官,又捐献了四五十万两银子给西北驻军之用,我压着不曾赏赐,本想让你登基后予以隆恩,不料他竟一病去了,饶是这么着,还惦记着为国解忧。如今,如海膝下仅余一女,好不可怜,又求到了咱们跟前,得赏个恩典与她,好叫世人知晓咱们未忘功臣之后。”
天子仁孝,一向隆重功臣之后裔,兼是自己登基之初,更需恩泽臣下,况林如海遗本所求是为爱女,而林黛玉上书则为老父,一慈一孝,值得颂扬,便召礼部下了一道恩旨:“兰台寺大夫兼盐课御史林海有功于国,今积劳成疾,亡于任上,始终不忘为人臣子之分,追赐一品之职,谥曰‘文正’,着光禄寺按上例赐祭。钦此。”额外又赏白银千两治丧。
紧接着,天子又命礼部降下一旨:“文正公林海之女身为闺阁弱女,不忘敬国以忠,侍父以孝,念彼捐献祖上之产作军民之费解朝廷之忧,于国之功不让须眉,故封县主,曰:‘福安’,一应禄米田庄车驾冠服等皆与郡主同。钦此。”并赐金玉如意各一对,金玉爵各一对。
这两道旨意一下,满朝文武俱呼万岁,皆称颂当今之德。
礼部尚书和户部侍郎等人出了京城,荣国府方接到消息,一时顾不得秦可卿的丧事正办得热热闹闹,贾赦、贾政、贾珍、贾蓉并邢王夫人、尤氏、凤姐等皆齐聚贾母房中。李纨见状,忙携迎春、探春、惜春并宝玉宝钗等人出去,薛姨妈也未逗留。
贾赦率先向贾母躬身道:“母亲大喜!”
贾母迟迟不得江南的消息,心下十分担忧,好容易有了消息,却是外面人因为林如海得谥号并黛玉被封为县主来贺喜才知晓根由,今听贾赦此言,便道:“喜从何来?”
贾赦抚掌笑道:“妹婿被追谥为文正公,岂不是大喜?天底下的文人有几个能得‘文正’之谥,谁承想妹婿竟算一个。儿子原说妹婿这一去,外甥女小小年纪便没了父母家人,未免可怜,谁知天子下了这样的两道旨意来,倒不必为外甥女之将来担忧了。外甥女被封为福安县主,这是何等的荣耀!待遇又和郡主一样,少不得能穿上和公主一样的服色。”
贾政叹道:“大哥,这不是无缘无故得来的。”
贾赦道:“我当然知道这是妹婿和外甥女拿林家百年家业换来的,若无功于国,也得不到如今的谥号和封号。那又如何?钱财乃是身外之物,有了权势,一年的三节两寿还怕送礼的人不趋之若鹜?那豪商大贾家家户户有几百万的财有什么用?他们能和有封号的县主相提并论?县主能吃能用能穿的,他们就不能沾,不然就是个逾制之罪。”
贾母拿手帕擦了擦泪痕,道:“闲言少叙,竟是商讨姑老爷之丧才是正经。如今上命下来了,琏儿那小子大半年却没个音讯传来,少不得再使个爷们前去吊唁。”
因这两道旨意,京都若干文武官员不能亲身去的都使人千里迢迢地去祭奠林如海。
文正之号,令人趋之若鹜如斯。
贾母又喜又悲,所喜者乃是林如海得此谥号,不枉此生,便是后人提起他,也不会忘了贾敏,毕竟二人同居一穴。所悲者便是林如海死后,黛玉一无所有,虽有县主的封号,但终究是个虚名,不知将来又是何等命运。
贾赦自告奋勇,乃道:“我不过担着一个虚衔,成日家没个正经事做,不比二老爷,如今在工部当差,日日都得点卯。”
贾母现今无人可用,宁国府又在办秦可卿的丧事,也只能依从贾赦之言。
贾赦出京后又过了十天,昭儿方到家。
因他回来得迟了,少不得被凤姐疾言厉色的一顿训斥,还是贾母道:“凤丫头,你别唬着他,千里迢迢的,不知道是怎么夜以继日地赶过来呢!鸳鸯,等我问完话,一会子叫他下去好好歇息,拿上等的封儿赏他吃酒。”
鸳鸯应了一声,昭儿赶紧磕头道谢,并禀明贾琏交代他回京的任务,先是道明林如海之死,然后说明贾琏的归期,并呈上林如海给贾母的回信,请贾母的示下等。
贾母道:“姑老爷没了的事儿我们都知道了,很不必你重复。”
昭儿一呆,不解其意。
鸳鸯方开口将遗本早半个月前就送到京城并上命等事一一说出,昭儿吓了一跳,脱口道:“竟有这样的事儿?二爷一点都不知道。”
凤姐眉头一挑,问道:“果然不知?难道就瞒得这样好?”
昭儿不敢说贾琏在金陵周家住了大半年的事情,来时贾琏特特嘱咐过他们几遍,不许透露给荣国府知道,今闻凤姐之问,心里忖度再三,开口道:“确实不知。二爷料理姑老爷的丧事,忙得分身乏术,一面迎来送往,一面应付林家的几门堂族,还得顾着林姑娘看病吃药等事,姑老爷的遗本都是官衙专门派人快马加鞭送进京的,好似是姑老爷安排妥当的。”
贾母摆了摆手,命昭儿下去歇息,对凤姐道:“想来这孩子确实不知道,不必再问了。既是姑老爷的安排,咱们听着就是,好歹临终前给你妹妹挣了一个县主的封号。只不知你妹妹如何了,她生得弱,又多病,遇到这样的事,不知道怎么伤心呢。”
说到这里,贾母长吁短叹,满心惦记。
凤姐虽然可惜本是囊中之物的林家家产就这样插着翅膀飞走了,但是自己嫁妆丰厚,又有来钱的门路,而且一时半会没有用钱的去处,况且那家产到了府里也不是全部落在自己手里头,遂按下不提,专心料理秦可卿的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