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尚书并户部侍郎星夜赶至扬州,彼时尚未出殡,两道圣旨一下,顿时改变了原本门可罗雀的局面。扬州一带稍有些名气的文武官员各个大小商贾等凡是能亲身来的便亲自过来,不能来的便打发子侄前来吊唁,竟热闹得不像话了,出殡时更是场面恢弘。
黛玉内心稍安,终于不用看着老父的丧礼冷冷清清了。
因须得将林如海并贾敏之灵送往姑苏安葬,回京之前是不会再来扬州了,所以待林如海的棺木暂和贾敏的一样寄存在寺庙时,择日起程送往姑苏,黛玉便寻未曾和礼部尚书一起回京的户部侍郎徐文渊,提出清点家产,准备起程。
按林如海之命,黛玉坦然表明姑苏京都两处老宅的房契便不上交了,包括贾敏的嫁妆。
徐文渊忙道:“理当如此。”莫说林如海是为女儿打算,就算遗本里不提,这两处祖宅内的陈设家具等物甭管有多少珍贵,他都无意带走,这也是当今交代下来的。
黛玉又道:“我也不懂这些门道,只知先严曾言道,因从前已献出银钱若干,故库中除了先母的嫁妆和未曾清点的零碎金银铜钱外,尚有五万两银子。先严早有交代,这笔银子由表兄带回荣国府,以作我日后衣食之用。”
徐文渊暗赞林如海考虑得周到,命带来的军士莫动那五万两银子和贾敏之嫁妆。
贾琏跟在后头,本以为这回差事能捞个二三百万的财,谁知林如海竟是个仗义疏财的主儿,不把家产留给家人,反捐了出去,自家再如何势大,也不敢与朝廷抗衡。正垂头丧气地看着户部官员清点家产,忽听黛玉说自己还能带回五万两,当真是意外之喜。
黛玉接着道:“今年地租送来时正值舍下办丧之际,办丧事时用了些,剩下许多,都未入账,也不知道有几两银子,一会子清点明白,各位大人一并带走罢。”
徐文渊作揖道:“多谢县主高义。”
黛玉摇了摇头,道:“唯图心安而已。”
库房中财物有限,很快就清点交割完毕,黛玉恐徐文渊等人生疑,解释道:“先严生前曾呕心沥血地为我筹谋,将家中许多东西都折变了,添置田庄商铺房舍等,原想作为我日后之用。后来见到明将军,知西北驻军之苦,先严心下不忍,方有捐献家产之遗命予我。若非先严病势沉重,早将家产折变成现银,好省却诸位大人的功夫。”
徐文渊连叹林如海之义举,听黛玉这么说,忙道:“不费事。我们人多,到时候将这些作官价折变,愿意买的人家多得很。”
他仔细看过了,不容易折变的东西很少,房舍田庄商铺却有很多大户人家愿意买下。
黛玉微微颔首,眼瞅着徐文渊命人装车,库房中只余贾敏的嫁妆和五万两银子,着人锁上库房后,命良辰和美景回房,将压在箱子底下的房地契拿给来,打开匣子亲查一遍,抽出京都姑苏两处老宅的房契和祭田的地契,其余的仍放在匣子里递给徐文渊。
徐文渊一一验看,果然如黛玉所说,皆在黛玉名下,看毕,仔细登记造册后收下。
黛玉想了想,说道:“先严生前曾得建议,命人采购一批货物送至京城,言道过了年再出手,可得几倍的利息。那批货物进价约有二三十万,若翻几倍,获利可想而知。诸位大人回京后,莫若等这批货物出手后再作官价将铺子折变。”
徐文渊道:“县主放心,京城里头的房产不必急着处理。天子有命,我等待文正公入葬后随县主一同进京,路上方便照应。回到京都时,必是年底了。”
不仅如此,天子还命他抵达京都后,亲自送黛玉至荣国府再进宫复命。
黛玉听了,先向京都方向行礼谢恩,然后方向徐文渊福身。
徐文渊急忙避开,连称不敢。
诸事料理完毕,一干人等择吉日,扶灵前往姑苏,姑苏一带早有人得到消息,自是前来恭迎,姑苏老宅也早已打扫干净收拾妥当,藏书阁暂时封闭,外面的读书人也甚是理解,所以热热闹闹地将林如海夫妇灵柩葬入祖坟。
贾赦带人紧赶慢赶抵达姑苏时,正逢黛玉等人收拾行囊,预备起程进京。
贾赦跌足长叹,流泪道:“我来迟了,竟未能送妹婿一程。”
彼时黛玉热孝未除,连日来含悲带伤,病上加病,已瘦成了一把骨头,弱不胜衣,出来迎接贾赦,闻听此语,眼泪不觉又滚落下来。
想前世,母亲仙逝,荣国府没一个爷们前来吊唁,只打发几个三等仆妇来接自己,到了府里也是满目花团锦簇。后来老父重病,惦记着自家的家业,才打发贾琏送自己南下,并带自己回去。如今,老父才得谥号,嫡亲的舅舅就不远千里地跑来了。老父之丧受此重视,该当欢喜才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贾家的人,黛玉心中只觉得酸楚无限。
瞧黛玉苍白瘦弱,十分可怜,贾赦更觉伤感,倒收了南下前的一番心思,擦了擦眼泪,温言道:“都是我这做舅舅的不是,惹外甥女伤悲了。汝不该如此难过,汝父已登仙界与汝母相会,不在尘世间受鸳鸯失偶之苦,乃是幸事。”
黛玉道:“可外甥女在尘世中却没有了父母,岂能不难过。”
听了这句话,贾赦不由得瞪大一双老眼,无言以对。
贾琏躲在旁边悄悄砸了砸嘴巴,眼里带着一丝好笑,黛玉住在荣国府这几年,他未曾接触过,不知其性情如何,如今才晓得这位表妹的厉害,别看她生就病西施模样,秉性却像冰雪一样聪明,口舌亦如刀剑一般锋利,世上罕有人及。
恐贾赦脸上下不来,贾琏忙蹭到跟前,“请老爷的安。老爷亲自过来,儿子倒有了主心骨,林姑父留给咱们府上的五万两银子也只管交给老爷。”
贾赦将手一摆,道:“不必了,我就是来祭奠你姑父的,其他的事还是你料理。”
因林如海已经入土为安,贾赦到墓前哭了一场,祭拜一番方完。
林家所收奠仪不菲,黛玉意欲用这笔银子遣散没法子带回京都的下人,尤其是林如海选上来的八个小丫头和八个小厮。既然田庄商铺等都交给国库了,庄头掌柜的自己也用不起了,留着他们十来个孩子与父母天各一方,不是回事。可巧林如海死后,金陵姑苏一带的庄头掌柜的都过来了,跟着忙前忙后,黛玉便叫他们把各自的孩子带回去。
不料,除了五六个庄头和掌柜的因家里攒了几千金的家业,愿意脱籍做良家子,其余人等都不愿意离开,仍想追随黛玉,也不愿意把孩子带走。
黛玉考虑到自己无人可用,便将他们留了下来,愿意脱籍的则赏些银子让他们离去。
临行前,被林如海安置在姑苏老宅附近的两位老姨娘之一姓李者前来求见黛玉。
黛玉听人通报后,忙命快请。
林如海灵到姑苏时,两位姨娘都来了,哭得十分伤心,她们虽因身份不得露面见人,但都服了孝,听说回去后也一直茹素。
李姨娘带着林如海给她安排的两个小丫头进来,浑身缟素,先给黛玉请了安。黛玉起身回了半礼,命人看座上茶,道:“姨娘来可有什么事?过两日,我起程去京城,姨娘有什么未完之事直说就是,凡我能料理在这两日帮姨娘料理了。”
李姨娘不肯上座,只在杌子上坐了,拿着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道:“老爷生前都安排妥当了,我日子过得很好,娘家兄弟子侄以前仗着我发了财,如今又有求于我,也都处处照应着我,因此没什么事情劳烦姑娘。姑娘身份贵重,来往都是达官显贵,我不是那名牌上的人,想着明儿姑娘走了,怕不得送姑娘一程,所以先来一步。”
黛玉伤感道:“多谢姨娘惦记。这一去,不知几时才能回乡。”
李姨娘叹道:“姑娘说的是。”说着,命两个小丫头将她们捧进来的两个匣子呈给黛玉。
紫鹃接了一个匣子,入手一沉,忙放在黛玉身边几上,雪雁也把另一个大放在其上。
黛玉问是什么,李姨娘嘴角带着一丝别离的哀伤,道:“京都距离姑苏有千里之远,我以后怕是难见到姑娘了,这点子东西请姑娘收下。”
黛玉一怔,紫鹃和雪雁将匣子打开,却见一个匣子里装着满满的金豆子、金瓜子、金叶子、金锞子等,都是新的,颜色十分灿烂,想是最近才打出来的。另一个匣子较之前一个大了两三倍,里面则装着大大小小的银锭子、银锞子、银豆子、银瓜子等,成色十足。
黛玉惊道:“姨娘这是作什么?”
李姨娘微微一笑,道:“姑娘且听我细说:我这辈子无儿无女,如今老爷又没了,我以后在家吃斋念佛,银钱用得有限。况且,凭我手里有多少东西,将来都便宜了我那眼里头只有金钱利益的兄弟子侄,好没意思。倒不如送给姑娘,聊表心意。因此,我便将手里头的金银头面和金银锭子俱请人打成零碎的金银,方便姑娘使。”
黛玉站起身,道:“我如何能收姨娘的东西?明儿我走了,姨娘一个人过日子,又没个进项,后半辈子更得依赖这些钱。”
李姨娘摆了摆手,道:“这些都是老爷和太太生前赏给我的,给姑娘不过是物归原主。况且我这把年纪了,到头来不过是一把黄土,这些钱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多留无益。姑娘,咱们老爷将偌大的家业都捐献给朝廷了,却不想姑娘到了太太的娘家,手里没钱使该如何是好。太太生前说过,那府里不比别人家,我也不是没随太太去过,我想着越是高门公府,只怕下人越是有两只体面眼,一颗富贵心,自古以来都是这么着的,不然怎么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呢。姑娘带上这些钱,时常打赏他们一星半点,他们便会殷勤些,姑娘也不用受怠慢。”
黛玉十分推辞,低声道:“爹生前也给我留了些钱。”
李姨娘听了,脸上露出宽慰的颜色,道:“老爷安排妥当了自然更好,不过这些钱是我的心意,好歹能让姑娘手头宽松些,请姑娘千万收下,九泉之下见到老爷太太我也能有个交代。我自己留了不少钱,姑娘不用担心我后半生的日子。”
黛玉几次三番推辞不得,只得含泪收下,心里自然而然地浮现一丝暖意,虽说此后需要面对世态炎凉,可终究有那么一两个人惦记着自己。
黛玉收了李姨娘所送之财,家里所收奠仪在遣散一些仆从后仍剩下许多,她都没有留下,而是用这笔钱在祖坟附近设了一处粥铺,如之前一样,向穷人施舍糙米粥和粗面卷子等物,由照看祖坟的两房家人掌管。
诸事完毕,一行人起程回京,途中风雨,不必详述。